子時三刻,萬籟俱寂。洛陽城的喧囂早已沉入夢鄉,連打更人的梆子聲都顯得格外悠遠。然而,南宮深處,宣室殿的側殿內,卻依舊亮著昏黃的燈火。窗外月色清冷,透過雕花木窗,在光潔的金磚地麵上投下斑駁而扭曲的影子,如同此刻帝國陰影下湧動的暗流。
劉宏並未安寢。他卸去了白日裡沉重的朝服和冕旒,隻著一身玄色暗紋常服,獨自坐在堆滿奏疏的案幾之後。燭光跳躍,映照著他年輕卻已顯露出深不可測威嚴的麵容。他的手指無意識地敲擊著桌麵,目光雖然落在眼前一份關於漕運改革的奏章上,但心思顯然早已飛到了彆處。
殿內並非隻有他一人。在燭光難以完全照亮的殿角陰影裡,靜默地躬身立著一個身影。此人穿著與宮中低級宦官無異的青色衣袍,身形瘦削,麵容普通得讓人過目即忘,唯有一雙眼睛,在陰影中偶爾開闔,精光內斂,如同蟄伏的獵豹。他便是“禦史暗行”在洛陽地區的總負責人,代號“玄圭”,直接對皇帝負責,是劉宏隱藏在帝國最深處、最鋒利的一隻眼睛。
輕微的幾乎無法察覺的腳步聲從殿外傳來,在得到劉宏一個眼神示意後,侍立在門邊的心腹小黃門悄無聲息地打開一條縫隙。另一個同樣穿著青衣、風塵仆仆的男子閃身而入,對著陰影中的玄圭微微點頭,然後單膝跪地,向劉宏的方向呈上一卷薄如蟬翼、被蠟封得嚴嚴實實的絹帛,低聲道:“陛下,北城甲三線,急報。”
玄圭上前一步,接過絹帛,驗看蠟封完好後,才親手用銀刀裁開,迅速瀏覽了一遍上麵的內容。即便是以他的城府,眉頭也幾不可察地蹙緊了一瞬。他轉身,將絹帛無聲地放在劉宏的案頭。
劉宏的目光終於從漕運奏章上移開,落在那卷小小的絹帛上。他沒有立刻去看,而是端起手邊微涼的茶湯,呷了一口,才緩緩展開。
絹帛上的字跡細小而清晰,是用特製的密寫藥水書寫,記錄著過去十二個時辰內,針對袁紹及其黨羽最關鍵的監控情報:
“戌時初,袁紹密會王匡於北邙彆業,時長半個時辰。王匡麾下死士新增二十七人,皆冀、幽亡命,精於刺殺格鬥。另,王匡已遣十三人分批潛入洛陽,混跡市井。”
“亥時正,袁紹府後門,北軍射聲校尉馮禮潛入,停留兩刻鐘而出。馮禮,原為皇甫嵩舊部,因酗酒誤事被貶,對皇甫嵩及朝廷心懷怨望。”
“子時,袁術密使再至,與袁紹、許攸密談。南陽方麵,袁術確與蔡瑁、蒯越等荊襄豪族往來密切,並私下擴軍至八千,超出定製。另有讖語‘代漢者,當塗高’於南陽小範圍流傳,袁術未加製止,反有默許之意。”
“此外,許攸近日頻繁接觸宮中負責采買之黃門、尚書台傳遞文書之小吏,似意圖建立宮內眼線。”
最後,還有一條附注:“酉時末,按陛下前旨意,已對袁紹進行初步‘敲山震虎’,留‘雲中眼’標記於其府門。袁紹見後,反應劇烈,與許攸密商至深夜,疑心大起。”
絹帛上的內容,條條樁樁,都將袁紹集團結黨營私、圖謀不軌的罪行勾勒得清晰無比。死士、軍將、外藩、讖語、宮中眼線……這些要素組合在一起,其指向已經不言而喻。
然而,劉宏看完之後,臉上卻沒有流露出絲毫的驚訝或者憤怒。他隻是將絹帛輕輕放回案上,手指依舊不急不緩地敲擊著桌麵,發出規律的“篤篤”聲,在寂靜的殿內回蕩。
“玄圭,”良久,劉宏才淡淡開口,聲音平靜無波,“你怎麼看?”
陰影中的玄圭微微躬身,聲音低沉而毫無感情色彩,如同在陳述一件與己無關的事情:“回陛下,袁本初結黨營私,陰養死士,勾結邊將,其心已異。南陽袁術,驕狂悖逆,暗蓄甲兵,傳播妖言,罪同謀逆。證據雖未至鐵證如山,然其勢已成,其心已彰。若待其準備周全,恐生肘腋之禍。”
他的分析冷酷而客觀,直接點出了問題的核心——袁氏兄弟的威脅已經現實存在,並且正在快速膨脹。
劉宏微微頷首,卻又搖了搖頭:“是啊,其心已異,其勢已成。若依常理,此刻便該令司隸校尉率兵圍府,將袁紹、許攸、王匡等人下獄論罪,再下詔申飭南陽,奪袁術兵權。”他頓了頓,話鋒一轉,“但,然後呢?”
他站起身,走到窗前,望著窗外沉沉的夜色,仿佛能穿透這重重宮牆,看到那座隱藏在洛陽城繁華下的巨大冰山。“袁氏門生故吏遍布天下,四世三公,影響深遠。此刻動手,固然能迅速撲滅袁紹這一支,但必然引發整個士族集團的兔死狐悲與強烈反彈。朝局必將再次動蕩,朕推行至今的新政,恐怕會阻力倍增,甚至功虧一簣。”
“況且,”劉宏轉過身,燭光在他眼中跳躍,閃爍著智謀的光芒,“袁紹此人,誌大才疏,外寬內忌,好謀無斷。留著他,比除掉他,或許更有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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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圭眼中閃過一絲了然:“陛下的意思是……欲擒故縱,引蛇出洞?”
“不錯。”劉宏走回案前,手指點著那份密報,“他現在就像一隻在蛛網上掙紮的蟲子,自以為行動隱秘,卻不知一切儘在掌控。他網絡的那些人,哪些是核心死黨,哪些是搖擺分子,哪些是迫於無奈?他與軍中哪些將領有勾結?與地方哪些豪族有聯絡?南陽的袁術,到底會走到哪一步?這些,我們還沒有完全弄清楚。”
他的聲音帶著一種掌控全局的冷靜:“現在動手,隻能抓到眼前這幾條魚。放長線,才能將這張潛藏在暗處的大網,連根拔起!朕要看看,這滿朝文武,這天下州郡,到底還有多少人,心向袁氏!”
這便是帝王的心術,不僅要清除眼前的威脅,更要借此機會,將潛在的反對勢力一並引出來,徹底清洗,為新政的徹底推行掃清障礙。袁紹,就是他選中的那塊“試金石”和“誘餌”。
“傳朕旨意,”劉宏的聲音恢複了之前的平靜,卻帶著不容置疑的決斷,“禦史暗行,對袁紹、袁術及其黨羽之監視,提升至‘甲上’等級。增派得力人手,務必掌握其每一動向,接觸之每一個人,傳遞之每一信息。尤其是他們與宮中、與軍隊、與地方州郡的聯絡渠道,要給朕一條條地挖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