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寧五年公元186年),春。
洛陽南宮,德陽殿。
巨大的鎏金銅柱撐起繪有日月星辰的穹頂,晨曦透過高窗,在光滑如鏡的黑色禦道上投下道道光斑。文武百官分列兩側,絳紫緋紅的官袍如同靜默燃燒的火焰,從丹墀之下一直綿延至殿門之外。空氣中彌漫著莊嚴肅穆的氣息,以及一絲若有若無的、壓抑不住的緊張。
年僅二十四歲的天子劉宏,端坐於龍榻之上。他頭戴十二旒冕冠,身著玄衣纁裳,上麵繡著的日月星辰、山龍華蟲等十二章紋,在透過高窗的陽光下隱隱流動著暗金色的光澤。他的麵容比幾年前更加堅毅,下頜線條緊繃,那雙曾經帶著幾分穿越者迷茫與驚懼的眼睛,如今深邃如古井,平靜無波地掃視著殿下的群臣。唯有微微抿起的嘴角,泄露出他此刻內心的決絕。
他不再是那個初來乍到、需要依靠裝傻和隱忍來求生的少年傀儡了。北疆的血火,朝堂的傾軋,宮闈的陰謀,以及他憑借超越時代的見識和鐵腕手段一步步收回的權力,早已將他錘煉成一位真正的帝王。此刻,他手中掌握著經過整頓的新軍,擁有以尚書台為核心的效忠班底,更借平定黃巾、清除宦官的餘威,將皇權推向了自光武中興以來的頂峰。
然而,他深知,這一切都還不夠。帝國的肌體已然腐朽,最大的毒瘤並非遠遁的鮮卑,也非殘餘的宦官,而是深深紮根於土地之中,盤根錯節了上百年的痼疾——土地兼並,豪強坐大!
“眾卿。”劉宏緩緩開口,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威壓,清晰地回蕩在寂靜的大殿中,“今日朝會,隻議一事。”
百官屏息,目光齊刷刷地投向禦座。許多老臣心中惴惴,尤其是那些出身世家大族、與地方豪強有著千絲萬縷聯係的官員,更是感到一股山雨欲來的沉悶。皇帝近年來推行的諸多新政,雖成效顯著,卻也一次次觸動了他們的利益。今日,不知這位愈發深不可測的年輕天子,又要拋出何等石破天驚的舉措?
侍立在丹墀之側的中常侍已由劉宏心腹宦官擔任,權責大減,僅司禮儀)上前一步,展開一卷明黃色的帛書,尖細而清晰的聲音念出了改變帝國命運的第一道驚雷:
“陛下有旨:頒《度田令》!”
僅僅三個字,如同冰水潑入滾油,瞬間在朝堂之上引發了無聲的劇烈震蕩!不少官員臉色驟變,交頭接耳者,倒吸涼氣者,目光閃爍者,比比皆是。度田!又是度田!光武皇帝當年也曾力圖度田,最終卻因豪強抵製、官吏陽奉陰違而不了了之,甚至引發了地方騷亂。如今,這位陛下竟要重蹈覆轍?
中常侍的聲音繼續回蕩,不容置疑地宣讀著法令細則:
“其一,各州、郡、國,需於詔令抵達之日起,三個月內,完成所轄境內所有官田、民田、勳田、賜田之清丈核實,繪製魚鱗圖冊,詳錄田主、畝數、田界、肥瘠等等,不得隱匿、不得詭寄、不得漏報!”
“其二,嚴查地方戶籍,厘清‘詭名挾佃’、‘寄戶’等情弊,所有依附於豪強、不在官府冊籍之隱戶、流民,一律重新編戶入冊,授田安置!”
“其三,頒《限田令》。自即日起,無論官民勳貴,依爵位、官品高低,其名下田產皆有定數,超額者,限期之內,或自行售賣與無地、少地之民,或由官府依平價贖買,分授貧民!”
“其四,推行《假民公田製》。凡官府掌握之無主荒地、抄沒之田,可租賃於無地流民、退伍士卒,官給種子、耕牛,租稅從優,三年後,承佃者可有優先購買之權!”
一條條,一款款,如同重錘,狠狠敲擊在那些擁有大量田產的朝臣心上。這已不僅僅是清查土地,這是要從根本上撼動他們賴以生存和維係家族地位的根基!抑製兼並,安撫流民,這是要將他們世代積累的財富和依附人口,生生割走!
“其五,”中常侍的聲音陡然轉厲,“凡有抗拒度田、隱匿田畝人口、煽動民眾、武力抗法者,無論官民,無論勳貴,一經查實,以謀逆論處!主犯斬立決,家產抄沒,家族流徙邊陲!所在州郡長官,若督管不力,與之同罪!”
“謀逆”二字,如同寒冬臘月裡最刺骨的冰錐,瞬間凍結了所有的竊竊私語。整個德陽殿,死一般的寂靜。連呼吸聲都變得清晰可聞。許多人的額頭上,滲出了細密的冷汗。
端坐於百官之首,位列三公的太傅袁隗,眼簾低垂,麵無表情,仿佛老僧入定。但他那微微顫抖的、扶在玉圭上的手指,卻暴露了他內心的驚濤駭浪。他袁氏,四世三公,門生故吏遍及天下,在汝南、汝陽等地,田連阡陌,依附的佃戶、賓客數以萬計。這《度田令》一下,袁家首當其衝!
坐在他下首的司徒楊彪,臉色也是異常難看。弘農楊氏,同樣是累世公卿,家中田產絲毫不遜於袁氏。他下意識地看向禦座上的劉宏,隻見對方神色平靜,目光卻銳利如刀,正緩緩掃過他們這些重臣的臉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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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宏將台下眾人的反應儘收眼底,心中冷笑。他當然知道此舉會引來何等劇烈的反彈。光武帝劉秀,那般雄才大略,最終也不得不向豪強集團妥協。但他不同!他擁有劉秀沒有的先知,擁有初步整頓後的軍隊和官僚係統,更擁有不成功便成仁的決心!帝國的財政瀕臨枯竭,底層百姓在死亡線上掙紮,若再不改革,不等黃巾餘孽複起,這看似輝煌的大廈就會從內部轟然倒塌。土地問題,是無論如何也繞不過去的一道坎!
“諸卿,”劉宏再次開口,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他的聲音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決斷,“度田之事,關乎國本,關乎社稷存亡,關乎天下黎庶生計。朕意已決,此令,必須行!也必須成!”
他目光轉向站在文官隊列前列的尚書令荀彧。荀彧年歲漸長,風度更顯沉靜儒雅,他感受到皇帝的目光,微微頷首,出列躬身:“臣,領旨。尚書台即刻擬定行文,八百裡加急,發往各州郡。”
“嗯。”劉宏點頭,“文若,度田之事,千頭萬緒,尚書台要總攬全局,製定細則,協調各方。所需人手、錢糧,朕一律準予。各州郡上報之圖冊、數據,最終皆彙於你處審核。”
“臣,定不負陛下重托!”荀彧聲音沉穩,他知道自己接下的是怎樣一副千斤重擔。這不僅是行政事務,更是一場涉及整個統治階層利益的殘酷戰爭。
劉宏的目光又轉向武官隊列。如今的三公九卿多為榮譽虛銜,真正的實權人物,是這些掌握著新式軍隊的將領。他的目光落在站在武官前列,身姿挺拔,麵容剛毅的曹操身上。
“曹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