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時三刻,張氏堡內。
主宅的地窖深處,油燈在壁上投下晃動的影子。八個人圍坐在一張粗糙的木桌旁,桌上攤開著一張堡內布防草圖——不是防禦曹軍的圖,而是準備突襲的進攻路線圖。
張猛坐在主位,臉上那道疤在昏黃的燈光下更顯猙獰。他左手邊是按著刀柄的李虎,右手邊是弓手隊統領趙四,其餘五人都是部曲中的什長、隊率,個個眼神凶悍,渾身透著殺氣。
“都聽清楚了,”張猛的聲音壓得很低,像磨刀石刮過鐵器,“曹軍以為我們降了,今晚大營在殺豬宰羊,防守必然鬆懈。我們趁夜突襲,目標隻有一個——”
他手指狠狠戳在草圖上標注的“中軍大帳”位置。
“曹操的人頭。”
桌邊眾人呼吸一滯。
“二爺,”李虎喉嚨發乾,“家主已經降了,咱們這麼做……會不會連累全堡?”
“放屁!”張猛一巴掌拍在桌上,油燈跳起,燈焰劇烈搖晃,“家主是被逼的!是為了保全你們這些軟蛋的性命!可你們想過沒有?堡牆一拆,武庫一繳,部曲一散,咱們這些人還有什麼活路?”
他站起身,環視眾人“我張猛十八歲跟著老家主殺山賊,二十五歲帶人平了漳水兩岸七個莊子,三十歲當了張家的部曲統領。這輩子除了殺人、練兵,什麼都不會!你們呢?趙四,你除了開弓射箭,會種田嗎?李虎,你除了砍人,會做生意嗎?”
眾人沉默。
“遣散?給點路費讓我們自生自滅?”張猛冷笑,“我打聽過了,曹軍在豫州就是這麼乾的。遣散的部曲,十個裡有八個在路上就當了土匪,剩下兩個餓死在路邊!朝廷會管嗎?不會!他們巴不得咱們這些豪強爪牙死絕!”
他重新坐下,聲音更沉“所以,今晚這一仗,不是為了張家,是為了咱們自己。殺了曹操,曹軍必亂。冀州其他豪強看到機會,一定會起兵響應。到時候天下大亂,咱們這些人才能重新拿起刀,掙一條活路!”
“可是……”一個什長猶豫,“曹軍有兩萬,咱們能動用的隻有五百死士……”
“五百夠了。”張猛眼中閃過凶光,“夜襲講究的是出其不意。曹軍大營分內外兩層,外層是郡兵和輔兵,內層才是北軍精銳。咱們從西麵漳水方向摸進去——王匡那王八蛋的郡兵在西麵布防,他欠張家的人情,我賭他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他從桌下提出一個布袋,嘩啦倒出一堆木牌。每塊木牌上都刻著一個名字,背麵用朱砂畫著奇怪的符號。
“這是五百死士的身份牌,都是我精挑細選、無牽無掛的漢子。每人發三斤肉,一壇酒,吃飽喝足。醜時二刻,堡西小門集合。以三支火箭為號,火箭升空,開門突擊。”
張猛拿起一塊木牌,摩挲著上麵的名字“乾成了,咱們就是勤王保駕的功臣,朝廷要重賞。乾不成,大不了死。反正活著也是等死,不如搏一把!”
油燈劈啪一聲,爆了個燈花。
李虎第一個抓起木牌“二爺,我跟你!”
趙四咬咬牙,也抓起一塊“媽的,拚了!”
一塊塊木牌被抓起,八雙手緊緊攥著這些決定五百人生死的信物。油燈的光芒映照著每一張決絕的臉,地窖裡隻剩下粗重的呼吸聲。
張猛看著他們,緩緩點頭。
“記住,醜時二刻。三支火箭。”
同一時刻,曹軍大營。
中軍帳內燈火通明,但曹操不在帳中。他披著一件狐裘,站在營寨西側的了望塔上,身旁隻跟著戲誌才一人。
塔高五丈,能俯瞰整個大營和遠處的張氏堡。冬夜的寒風吹得狐裘獵獵作響,戲誌才忍不住緊了緊衣襟。
“明公,夜深了,還是回帳吧。”
曹操沒動,目光落在堡牆上稀疏的火把光點上“誌才,你覺得張佑真的甘心嗎?”
戲誌才沉吟“張佑是聰明人,知道大勢已去。但他手底下那些人……尤其是那個張猛,今日繳械時,我觀其眼神凶戾,絕非善罷甘休之輩。”
“是啊。”曹操歎了口氣,“豪強部曲,與主家利益捆綁太深。主家失勢,他們就是喪家之犬。人到了絕境,什麼事都乾得出來。”
他忽然問“西麵是誰的防區?”
“钜鹿郡尉王匡,兩千郡兵。”
“王匡……”曹操冷笑,“此人今日退兵時,特意來找我,說張家對他有恩,求我善待張佑。我猜,他欠張家的不止是恩情,還有把柄。”
戲誌才眼神一凜“明公是說,王匡可能……”
話音未落,西麵營寨外圍突然傳來一陣騷動。
兩人同時望去。
隻見黑暗中有火光閃動,隱約傳來呼喝聲、兵刃碰撞聲,但很快又平息下去。片刻後,一隊巡哨押著三個人走上了望塔。
為首的是個校尉,單膝跪地“稟將軍,抓獲三名意圖潛入營寨的細作。從張氏堡方向來的。”
曹操看向那三人。都是二十多歲的精壯漢子,穿著夜行衣,但衣角露出裡麵張氏部曲的製式戎服。三人被反綁雙手,嘴裡塞著破布,眼神凶狠地瞪著曹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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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搜身。”
校尉從三人身上搜出短刃、飛爪、火折子,還有三塊刻著名字的木牌。
曹操接過木牌,就著火光看了看。木牌背麵用朱砂畫著一個奇怪的符號——三個圓圈套在一起,像個箭靶。
“這是什麼?”他問戲誌才。
戲誌才仔細看了看,臉色微變“明公,這是死士標記。三個圈,代表‘三生三死’,意思是執行有去無回的任務。通常……”
他壓低聲音“通常用於刺殺。”
曹操眼神驟然冰冷。
他走到其中一個細作麵前,拔出他嘴裡的破布“誰派你們來的?目的何在?”
那漢子啐了一口血沫,獰笑“曹賊,你活不過今夜!”
曹操不怒反笑,對校尉道“帶下去,分開審。用點手段,我要知道他們全部的計劃。”
“諾!”
校尉帶人下去後,戲誌才急道“明公,看來張家部曲果然不甘心。今夜必有異動,我們需早做準備。”
曹操望著張氏堡的方向,沉默片刻。
忽然,他笑了。
“誌才,你說張猛最想乾什麼?”
“自然是……刺殺明公,製造混亂。”
“那我們就給他這個機會。”曹操眼中閃過一絲銳光,“傳令中軍大帳燈火通明,找幾個身形與我相似的軍士,披我的鎧甲,在帳中飲酒作樂。你、我、子孝、伯仁,全部移營至東麵炮車陣地。另外——”
他頓了頓“讓王匡來見我。現在。”
醜時二刻,張氏堡西小門。
門軸被小心地塗抹了油脂,推開時幾乎沒有聲音。五百名黑衣死士魚貫而出,每人左臂綁著白布條,嘴裡銜著枚銅錢——這是死士的規矩,銅錢壓舌,死了到陰間也有錢使。
張猛最後一個出門。他穿著雙層皮甲,外罩黑衣,腰挎環首刀,背上還背著一把短弩。出門前,他回頭看了一眼主宅的方向。
家主,對不住了。
但有些路,一旦走了就不能回頭。
“二爺,”李虎湊過來,聲音發緊,“都齊了。”
張猛點頭,從懷中取出弓箭,搭上一支特製的箭——箭杆中空,填滿硝石硫磺,箭頭上裹著浸油的麻布。他點燃麻布,拉滿弓,斜指天空。
弓弦震響。
火箭拖著尾焰升空,在夜空中炸開一朵橘紅色的花。
緊接著是第二支、第三支。
三朵火花,在黑夜中格外刺眼。
“殺!”
五百死士如脫閘的洪水,撲向西麵曹軍營寨。他們跑得極快,腳步輕盈,顯然都是常年練武的精銳。最前麵的幾十人手持短斧,準備劈開營寨柵欄。
西麵營寨靜悄悄的,隻有幾堆篝火在燃燒,哨樓上的衛兵似乎睡著了。
張猛心中掠過一絲不安——太安靜了。
但箭已離弦,沒有回頭路。
“破柵!”
死士們衝到柵欄前,揮斧猛砍。木柵比想象中脆弱,十幾斧就砍出一個缺口。眾人蜂擁而入,直撲中軍營區。
一路上幾乎沒遇到抵抗。幾個巡邏的郡兵看見他們,居然轉身就跑。
不對勁。
很不對勁。
張猛猛地停步,舉起右手。死士們跟著停下,五百人擠在營帳間的通道裡,警惕地環顧四周。
太靜了。
靜得能聽見火把燃燒的劈啪聲,靜得能聽見自己胸膛裡心臟狂跳的聲音。
“中計了!”張猛嘶聲大吼,“撤!快撤——”
話音未落,四周突然亮起無數火把。
不是幾十支,是上千支。火光從營帳後、哨樓上、柵欄外同時燃起,將這片區域照得亮如白晝。火光中,一排排弩手顯出身形,強弩平端,弩矢閃著寒光,全部指向這五百死士。
“放下兵器!”
“跪地不殺!”
喝令聲從四麵八方傳來。
死士們慌亂地聚攏,背靠背結陣。但通道狹窄,根本展不開陣型。張猛眼睛血紅,他知道完了,全完了。
“二爺,”李虎聲音發顫,“咱們……”
“殺出去!”張猛拔刀,“往西,回堡!”
他帶頭衝向最近的柵欄缺口。但剛衝出幾步,頭頂突然傳來機括震響。
嗡——
不是一張弩,是幾百張弩同時擊發的聲音。箭雨如蝗,覆蓋而下。衝在最前的十幾個死士瞬間被射成刺蝟,慘叫都來不及發出就撲倒在地。
“舉盾!”張猛嘶吼。
可夜襲為了輕便,他們根本沒帶盾。第二輪箭雨又至,又是幾十人倒下。鮮血在火光下流淌,染紅了凍土。
“張猛。”
一個聲音從前方傳來。
火把分開,曹操在曹仁、夏侯尚的護衛下緩緩走出。他依舊披著狐裘,手中按著劍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
“我給了張家活路。”曹操說,“你們為什麼非要找死?”
張猛持刀的手在發抖,不是怕,是怒。他看著曹操,看著這個毀了他一切的仇人,牙齒咬得咯咯作響。
“曹賊!”他嘶聲,“有種跟爺爺單挑!設埋伏算什麼英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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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操笑了,笑容裡滿是譏諷“匹夫之勇。我統兵兩萬,為什麼要跟你單挑?”
他抬手。
第三輪弩箭準備。
五百死士,此刻隻剩下三百多人還站著,個個帶傷。絕望的情緒開始蔓延,有人手裡的刀開始垂下。
“放下兵器,”曹操重複,“我再說最後一遍。”
死寂。
隻有火把燃燒的聲音,還有傷者的呻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