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氏塢堡,宗祠前的青石廣場。
清晨的薄霧尚未散儘,空氣中還殘留著昨夜的血腥與焦糊氣。但此刻,廣場上卻堆滿了與戰場氛圍格格不入的東西——成堆的麻袋、木箱、陶甕、銅器、漆器、絹帛,以及用草席覆蓋著的、隱約露出金屬光澤的物件。
兩百名從冀州郡兵中抽調、經過簡單培訓的“度田清吏”,在五十名全副武裝的陷陣營士卒監督下,正忙碌地進行著分類、清點、登記。算盤珠子的劈啪聲、報數聲、搬運時的號子聲,混雜在一起,竟有幾分市集般的喧鬨。
“東廂房第三庫,粟米清點完畢!實存一千四百三十七斛又五鬥!賬冊記為八百斛,虛報六百三十七斛有餘!”
“西跨院武庫,環首刀三百二十柄,長矛四百五十杆,皮甲兩百領,鐵劄甲三十領,弩機八十張,箭矢……箭矢正在清點,目前已過萬支!另有製式箭鏃三千枚,鐵料十五擔!”
“後宅地窖,起出銅錢……正在穿串,初步估計不下五百萬錢!還有金銀器皿三箱,珠玉兩匣!”
一聲聲稟報,讓負責現場總籌的糜竺,那總是帶著和氣生財笑容的圓臉上,也忍不住露出震驚之色。
糜竺是三天前從洛陽快馬趕來的。作為“均輸平準署”的實際主事人,又是皇帝親信的“財神”,他被尚書台緊急派來冀州,負責處置張氏、甄氏等被剿豪強的資產——這是新政推行以來,第一次大規模抄沒地方豪強,其財物數量、種類、處置方式,都將成為日後範例,必須由可靠且精通實務之人主持。
來之前,糜竺已有心理準備。豪強富甲一方,積蓄必然豐厚。但當他親眼看到張氏塢堡內一處處倉庫、地窖被打開,看到那些堆積如山的糧食、兵器、錢帛時,仍感到一陣目眩。
這還隻是張氏一座塢堡!而且,據俘虜的賬房交代,張氏在钜鹿郡城以及周邊縣鄉,還有多處宅院、商鋪、田莊,其財產遠不止於此!
“糜先生,這邊有發現。”一名清吏小跑過來,臉上帶著興奮與惶恐交織的複雜神情,“宗祠後身的假山下……有個暗門,裡麵……您最好親自去看看。”
糜竺心頭一動,示意身旁兩名護衛跟上。穿過一片狼藉的宗祠——火已被撲滅,但焦黑的梁柱和熏黑的牆壁訴說著昨日的慘烈——來到後花園。一座丈許高的太湖石假山旁,地麵石板被撬開,露出一個黑黢黢的洞口,有石階蜿蜒向下。
舉著火把沿階而下,空氣陰冷潮濕,卻並無黴味,顯然通風良好。深入地下約三丈,眼前豁然開朗。
這是一個約莫五丈見方的石室。牆壁以青磚砌就,地麵鋪著木板。而此刻,火把光芒所及之處,饒是糜竺見多識廣,也倒吸了一口涼氣!
石室左側,整齊碼放著一排排木箱。箱蓋已被打開,裡麵是黃澄澄的馬蹄金、金餅、金錠!粗略一掃,不下百箱!右側則是更多箱子,裡麵是熔鑄成型的銀錠、銀板,以及大量未熔的銀器、銀飾。中間空地上,堆著數十個鼓鼓囊囊的麻袋,袋口敞開,露出裡麵白花花、在火光下泛著誘人光澤的——五銖錢!不是尋常流通的銅錢,而是色澤純正、輪廓分明、顯然含銅量極高的“上林三官”精製錢,甚至還有不少前朝的“半兩”錢、更古老的刀幣、布幣,顯然是收藏之用。
金銀的光芒與銅錢的金屬光澤交相輝映,將整個石室映得一片輝煌。這哪裡是地窖?分明是一座金山銀窟!
“初步清點,”帶路的清吏聲音發顫,“金器金餅約八千斤!銀器銀錠約三萬斤!精製銅錢超過兩千萬錢!還有……那邊小室裡,有幾十匣子上好的玉器、寶石、珍珠。”
八千斤金?三萬斤銀?糜竺迅速在心中折算。漢代一斤約合現代250克左右,這就是兩噸黃金,七噸半白銀!再加上兩千多萬精製銅錢和珠寶……
張氏五代積蓄,竟雄厚至此!這還不算地麵那些糧食、布帛、田產、宅院!
“好一個‘詩禮傳家’!”糜竺喃喃道,語氣中聽不出是讚歎還是諷刺。他走到一箱金餅前,拿起一塊。金餅入手沉甸,上麵刻有“張氏永昌”的徽記和重量銘文。他又走到那堆銅錢前,抓起一把。錢幣邊緣鋒利,字跡清晰,保存極好。
“這些錢財,來路恐怕……”清吏低聲說。
“不必多言。”糜竺打斷他,神色恢複平靜,“登記造冊,分類裝箱,貼上封條,派重兵看守。待曹將軍處置完軍務,再行定奪如何轉運。”
“諾。”
糜竺最後環視了一眼這座令人眩暈的地下寶庫,轉身走上石階。陽光重新照在臉上,他眯了眯眼。心中那最初的震撼,已漸漸被一種沉甸甸的思慮取代。
如此巨額的財富,對國庫空虛、新政急需資金的朝廷而言,無疑是天降甘霖。但如何處理這筆橫財,卻是個極其敏感的問題。全部充公?朝中那些與豪強有千絲萬縷聯係的官員會如何反應?部分發還?那新政的威嚴何在?曹操、荀彧他們會同意嗎?還有陛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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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搖了搖頭,將這些念頭暫時壓下。當務之急,是完成清點,確保這些財物安全。他招手喚來一名親隨:“速去稟報曹將軍,張氏地下秘庫發現巨量金銀錢帛,請他示下。另外,派人去甄氏那邊看看,於文則於禁)的清點進行得如何了。”
“諾。”
甄氏塢堡的情形,與張氏又有不同。
這裡沒有經曆慘烈的攻堅戰,投降相對“體麵”,因此堡內建築、設施保存完好,清點工作進展更快。但甄氏百年經營,財富積累同樣驚人。
於禁並非糜竺那樣的理財專家,但他做事極有條理,將軍隊的嚴謹用在了抄家上。他將清點人員分為四組:一組查田契、房契、商鋪契約等“不動產”;二組清點糧倉、貨棧的“動產”;三組核查銀錢庫房;四組則專門負責甄彆、登記那些難以估價的古籍、字畫、珍寶玩物。
此刻,塢堡最大的賬房內,算盤聲如急雨。十餘名從郡府借調來的老賬房,正對著一屋子堆積如山的簡牘、木牘、絹冊,進行緊張的核對。
“奇怪……”一名白發老賬房扶了扶眼鏡水晶磨製,陳墨工坊的新產品),指著手中一冊厚厚的絹本賬目,眉頭緊鎖,“於將軍,您看這裡。這是甄氏在钜鹿城‘悅來酒樓’的三年收支賬。表麵看,盈利微薄,甚至偶有虧損。但老朽核對進貨單據和售出記錄,發現其采購酒水、食材的成本,比市價低了三成不止,而售出價格卻與市價持平甚至略高。這其中的差價利潤,至少有兩成,可賬上全然不見。”
於禁接過賬冊,他雖不精通商賈之事,但也看出問題:“做假賬?”
“不止如此。”另一名賬房也抬起頭,遞過幾卷簡牘,“這是甄氏名下三處田莊近五年的租賦記錄。按賬目,租給佃戶是‘十五稅一’的低租,但老朽詢問了幾個被帶來問話的莊頭,他們都說實際收租是‘五稅一’,甚至‘四稅一’。多收的租子,另有一本暗賬記錄,不入公賬。”
“還有兵甲。”一名負責清點武庫的軍吏進來稟報,“於將軍,甄氏武庫登記的皮甲隻有一百領,但實際清點出兩百七十領!弓弩、刀矛也多有隱匿。部分兵器上,還發現了……袁氏的家徽印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