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州,北海郡,深夜。
海邊鹽場被濃霧籠罩,隻有幾盞防風油燈在霧氣中透出昏黃的光暈。潮水拍岸的聲音規律而沉悶,空氣裡彌漫著海腥味和灶火熄滅後的焦炭味。
王九蹲在鹽垛後麵,粗糙的手掌按在腰間的短刀柄上,眼睛死死盯著鹽場東側那條被亂石遮掩的小路。他是北海最大的私鹽販子,手下有三十多條船,兩百多號亡命徒,就連郡裡的鹽官見了他,也要客客氣氣叫一聲“九爺”。
可這半個月,王九的日子不好過。
“九爺,還是沒動靜。”一個瘦猴似的漢子貓腰湊過來,壓低聲音,“鹽場裡的灶戶都收工了,巡丁也撤了,按理說該來了……”
“按理說?”王九從牙縫裡擠出冷笑,“按他娘的什麼理?這都第四天了!徐胖子那群人,拿了老子五百貫定金,說好每晚運三百石鹽出去,現在連個鬼影都沒有!”
瘦猴縮了縮脖子,不敢接話。
王九心裡窩著火。朝廷的度田令還沒刮到青州沿海,但另一件事卻讓他如坐針氈——一個月前,洛陽來了個姓糜的官,叫什麼糜竺,據說是皇帝親點的“均輸平準令”,專管鹽鐵專賣。這人一到青州,就雷厲風行地整頓鹽政,先是把幾個和私鹽販子勾連的鹽官下了獄,接著推行什麼“新鹽法”,聽說還要發一種特製的“鹽票”,沒票的鹽一律算私鹽,查到了就要掉腦袋。
王九起初沒當回事。他在海上混了二十年,什麼陣仗沒見過?官府抓私鹽也不是一天兩天了,哪次不是雷聲大雨點小?給足了孝敬,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也就過去了。
可這次似乎不一樣。
那個糜竺,油鹽不進。送錢,退回來;送美人,直接扔出驛館;威脅?人家身邊隨時跟著五十個從洛陽帶來的護衛,個個剽悍,聽說都是上過北疆戰陣的老兵。
更讓王九心驚的是,三天前,他最大的下家,琅琊郡的徐胖子,突然斷了聯係。派人去探,回來說徐胖子的倉庫被官兵抄了,人下了大獄,家產充公。緊接著,另外幾個郡的大販子也陸續失聯。
王九這才慌了神。他囤在秘密倉庫裡的鹽還有上萬石,要是運不出去,或者被查抄,這二十年心血就全完了。所以他今晚親自帶人蹲守,想看看風聲,順便接應說好要來的船隊。
霧氣越來越濃,海風濕冷。
又等了半個時辰,東邊小路依然寂靜無聲。
“九爺,要不……先回去?”瘦猴試探著問,“這天怕是要下雨,兄弟們……”
“回什麼回!”王九低吼,眼睛卻不由自主地望向鹽場深處。那裡是官府的鹽倉,新近加固過,牆頭上還能看到巡丁走動的影子。他突然想起前幾天聽來的一個消息:糜竺從洛陽請來一個叫陳墨的工匠,據說是將作大匠,專門來改良鹽場的曬鹽法和製鹽工具,還要弄什麼防偽的鹽票……
“媽的。”王九啐了一口,站起身,“不等了,撤!”
話音剛落——
“咚!咚咚咚!”
鹽場方向突然傳來急促的鼓聲!緊接著,火把一支接一支亮起,將霧氣撕開,照出影影綽綽的人影和兵刃的寒光!
“官兵!是官兵!”瘦猴失聲尖叫。
王九頭皮發麻,拔腿就往海邊跑。他熟悉這片灘塗,隻要上了船,進了海,官兵就拿他沒辦法。
可沒跑出二十步,前方霧氣中突然閃出一排人影,弓弦拉動的聲音清晰可聞。
“私鹽販子王九,奉命緝拿!放下兵器,束手就擒!”
喝聲如雷,中氣十足。
王九刹住腳步,看著前方至少三十張已經拉滿的強弩,心臟狂跳。他緩緩回頭,身後也被堵住了。火光中,他看到為首的一名軍官,身著皮甲,腰佩環首刀,正是糜竺身邊的護衛頭領。
“好,好一個請君入甕……”王九慘笑,知道今晚栽了。他慢慢鬆開握刀的手,短刀“當啷”落地。
“綁了!”軍官一揮手。
兩名士卒上前,用牛筋繩將王九捆了個結實。瘦猴和其他幾個手下也相繼被擒。
王九被推搡著走過鹽場,看到鹽倉大門洞開,裡麵整齊堆放著成山的鹽包。倉門外,幾名小吏正舉著火把,對照著手中的竹簡清點數目。更遠處,幾座新修的磚石結構的池子正在施工,那是聽說能提高產鹽量的“曬鹽池”。
“帶走!”軍官喝道。
王九被押上一輛囚車。囚車駛離鹽場時,他最後回頭看了一眼那片他混跡了二十年的海灘。霧氣正在散去,天邊露出一線魚肚白。
他知道,自己的時代,結束了。
而一個新的時代,正隨著那晨光,一點點撕開夜幕。
五日後,洛陽,將作監。
陳墨坐在一間特設的“驗室”內,麵前的長案上鋪著幾張泛黃的紙——這是將作監造紙坊最新試製的“麻紙”,以破麻布、樹皮為原料,經過浸泡、蒸煮、舂搗、抄造、晾乾等多道工序製成,質地比之前的“絮紙”更堅韌,吸墨性也好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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紙上用細毛筆勾勒著複雜的圖案:有交錯的幾何紋,有變形的篆字,還有細微的點陣。圖案旁標注著尺寸、比例和說明。
這就是正在設計中的“鹽票”。
室門被輕輕叩響。
“進來。”陳墨頭也不抬。
門開,一名年輕學徒端著木盤進來,盤上放著一碗粟米粥,兩個蒸餅,還有一小碟鹹菜。“老師,該用朝食了。”
陳墨這才放下筆,揉了揉發酸的眼睛。“先放著吧。我讓你去少府打聽的事,如何了?”
學徒放下木盤,恭敬答道:“少府那邊說,前朝曾有‘飛錢’、‘白契’之類,但多為商賈私相授受,或地方官府臨時印製,並無全國統一的式樣和防偽規製。這是少府能找到的幾份前朝契券的拓樣。”說著,從懷中取出幾卷薄絹,小心展開鋪在案邊。
陳墨湊近細看。這幾份契券,有絲絹的,有木牘的,也有獸皮的,上麵文字、畫押各異,但確實沒有太複雜的防偽設計。
“看來,得我們自己從頭琢磨了。”陳墨喃喃道,端起粥碗喝了一口,目光卻還停留在那些設計圖上。
鹽票,是糜竺提出的構想,經陛下首肯,交由將作監具體設計製作。其目的,是為即將全麵推行的鹽鐵專賣新政,提供一個可靠的管理憑證。有票,方可運鹽、售鹽;無票,即為私鹽,嚴懲不貸。
關鍵在於防偽。
陳墨深知,如果鹽票容易被仿造,那麼這套製度就形同虛設,私鹽販子隻需偽造鹽票,便可繼續逍遙法外。他必須設計出一種在現有技術條件下,極難偽造的票券。
“老師,”學徒小心問道,“學生愚見,防偽無非是材料、工藝、圖案三樣。材料上,咱們可以用特製的紙,配方保密;工藝上,可以多層套印,或加入暗記;圖案上,可以設計複雜的紋路和微雕。但學生擔心的是……各地印製,如何確保一致?若由將作監統一印製再發往各地,路途遙遠,損耗延誤不說,萬一途中被劫或仿製……”
陳墨讚賞地看了學徒一眼:“你能想到這些,很好。所以,糜令君與陛下定下的方略是:由將作監統一設計母版、製定工藝標準和專用材料配方,下發各主要產鹽州郡的官營造紙坊、印刷坊。各地按標準製備材料,按母版翻刻印版,印製出的鹽票,需有統一編號和地域標記,定期向將作監和少府報備核驗。”
“那……如何防止地方監守自盜,多印私售?”學徒追問。
陳墨眼中閃過一絲銳利:“雙層監管。鹽票印製與鹽務管理分屬不同衙署,互相牽製。每批鹽票的用紙、用墨數量,印製數量,銷毀殘次品數量,都要詳細記錄,對不上賬,相關官吏一體問罪。此外,陛下已同意設立專門的‘鹽鐵巡檢禦史’,直屬禦史台,定期或不定期巡查各地鹽務,包括鹽票管理。”
學徒咋舌:“如此嚴密……”
“不嚴密不行。”陳墨放下粥碗,神色凝重,“鹽利乃國家重器,關係國庫歲入和民生穩定。前漢鹽鐵之議,爭的就是這個。如今陛下決心整頓,掃除積弊,我等做事之人,豈能不竭儘全力,思慮周全?”
正說著,室外傳來腳步聲,一名胥吏在門外稟報:“陳將作,糜令君從青州派人送來的急件,還有一包東西。”
陳墨精神一振:“快送進來!”
胥吏捧著一個尺許見方的木匣進來,放在案上。匣上貼著封條,蓋著糜竺的私印和青州刺史府的官印。
陳墨驗看封條完好,小心拆開。匣內上層是一封寫在麻紙上的信,下層是幾塊用油紙仔細包裹的鹽塊,還有幾個小布袋,裝著不同顏色的粉末。
陳墨先展開信。糜竺的字跡工整而有力,簡要彙報了青州整頓鹽政的進展:已逮捕大小私鹽販子十七夥,抄沒私鹽近三萬石,查處與私鹽勾結的官吏九人。鹽場曬鹽法試驗初見成效,出鹽率比舊法煮鹽提高約三成。隨信附上青州沿海幾種常見鹽的樣品,以及用於製作防偽標記的幾種本地礦物顏料樣本,供陳墨參考。
“效率真高。”陳墨暗讚。糜竺到青州不過月餘,就打開了局麵,此人行事果決,手腕了得,難怪陛下看重。
他拿起那幾塊鹽。一塊是常見的粗海鹽,顆粒大,色澤灰白;一塊是經過簡單提純的細鹽,顏色較白;還有一塊,竟是略帶淡粉色的鹽。“這是……”陳墨湊近聞了聞,有股極淡的礦物氣味。
“學生聽說,青州有些地方的鹽井,能采出帶顏色的鹽,因含有微量礦物,百姓謂之‘彩鹽’,價比尋常鹽高。”學徒在一旁解釋。
陳墨若有所思。或許,可以在鹽票上,加入地域性的特征?比如用特定產地的礦物顏料印製,或在票券中摻入本地特有的植物纖維?
他放下鹽塊,又打開那幾個小布袋。裡麵分彆是朱砂、石綠、青金石等礦物研磨成的色粉,還有一袋極其細膩的金色粉末——這是雲母粉,在光線下會有細微閃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