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氏塢堡東側三裡,鐵器工坊的爐火徹夜未熄。
陳墨站在最大的那座冶鐵爐前,爐口噴出的熱浪將他臉上的汗珠瞬間蒸乾。他手中握著一塊剛剛冷卻的鐵坯,指尖在粗糙的表麵摩挲著,眉頭漸漸鎖緊。
“陳令,這是從地下密室搜出的。”工坊原管事的兒子——一個二十出頭的年輕人戰戰兢兢地捧著一卷帛書,“父親……張氏要求所有鐵料都要按這個配比……”
陳墨接過帛書展開。昏黃的爐火映照下,帛書上的文字清晰可見:【精鐵配方:百煉鋼料三成,河內生鐵五成,廢舊鐵器二成。凡交官府之農具,可用三成精鐵;自用兵器,須用七成精鐵。】
“好一個張氏。”陳墨的聲音冷得像淬火的冰水,“交給朝廷的農具用次料,自家藏的兵器用精鋼。這些年在魏郡上交的農具,怕都是些一用就斷的廢鐵吧?”
年輕人撲通跪倒,磕頭不止:“小人……小人隻是按吩咐辦事……”
陳墨不再看他,轉身對隨行的將作監匠師道:“李匠師,清點結果如何?”
須發花白的老匠師捧著竹簡,語速飛快:“回陳令,此工坊共有冶鐵爐八座,其中三座為地下暗爐,專煉精鋼。已清點鐵料庫存:精鐵錠兩千三百斤,百煉鋼料八百斤,普通生鐵一萬五千斤。另有成品環首刀四百餘柄,長矛頭兩千個,箭鏃不計其數。”
“農具呢?”
“這個……”李匠師麵露難色,“犁鏵、鋤頭等農具,不足三百件,且大多鏽蝕嚴重,顯是多年積壓未交的次品。”
陳墨將手中鐵坯重重扔進一旁的廢料堆,金屬碰撞聲在空曠的工坊內回蕩。他環視四周,這座占地三十餘畝的工坊規模遠超朝廷在魏郡的官營作坊,爐火、風箱、鍛台一應俱全,上百名工匠瑟縮在角落,眼神惶恐。
“所有工匠,到前院集合。”
命令層層傳下。約莫兩刻鐘後,兩百餘名工匠、學徒聚集在工坊前院的空地上。他們大多衣衫襤褸,手腳有被鐵水燙傷的疤痕,有些人腳踝上還戴著半截鐐銬——那是逃跑被抓回的標記。
陳墨登上一個廢棄的鍛台,目光掃過人群。他的聲音不大,卻因常年與金屬、爐火打交道而帶著一種獨特的穿透力:“吾乃將作大匠陳墨,奉天子詔令,接管此工坊。”
底下鴉雀無聲,隻有粗重的呼吸聲。
“我知道,你們中有人是張氏擄掠來的,有人是為了一口飯賣身為奴,也有人是祖傳的匠戶,世代在此勞作。”陳墨頓了頓,“從今日起,這些都不作數了。”
他從懷中取出一卷蓋有尚書台大印的文書,展開念道:“天子詔:凡天下工匠,無論原屬官營、私營、豪強私坊,一律重新登記造冊。技藝合格者,授‘匠籍’,月給粟米三石,鹽二升,布半匹。優秀者,另有賞賜。”
死寂。
然後,一個滿臉煤灰的老工匠顫聲問:“大……大人,是真的?月給三石粟米?”
“白紙黑字,天子印信。”陳墨將文書轉向眾人,“不隻如此。從今往後,你們不再是任何人的私產。朝廷會在工坊旁建匠戶居住區,每戶可分屋舍一間,有妻兒者,可按口領糧。子嗣可入新設的工學堂讀書,若願學匠藝,朝廷免費教授。”
嗡的一聲,人群炸開了鍋。
“有房子住?還能讀書?”
“三石粟米……夠一家五口吃喝了!”
“那……那我們要做什麼?”有人喊道。
陳墨抬手,喧嘩漸止。他指向工坊西側那片堆積如山的廢舊鐵器——那是從張氏塢堡和各處莊園收繳來的兵器、刑具、殘破農具。
“你們的第一個任務,”陳墨一字一頓,“把這些廢鐵,全部熔了,重鑄成農具。”
他跳下鍛台,走到空地中央。兩名隨從抬上一個木箱,打開後取出幾件物件:一件是彎曲如蛇的犁轅,前端裝有可調節角度的鐵製犁鏵;一件是三尺長的木製框架,下方排列著三個鐵製播種管;還有幾件鋤、鏟、鐮,形製與尋常所見略有不同,鐵口更寬,木柄弧度更貼合人體。
“此乃曲轅犁。”陳墨舉起那件彎曲的犁具,“與直轅犁相比,轉彎靈活,隻需一牛或兩人便可拉動,深耕可達一尺。犁鏵可換,磨損後不必更換整犁。”
他又指向那件播種器具:“這是三腳耬車。一人牽牛,一人扶耬,一日可播種二十畝,且行距、深度均勻,出苗齊整。這兩個月,我與將作監同僚在洛陽試製改良,現已定型。”
老匠師李工擠到前麵,雙手顫抖地撫摸耬車的鐵製播種管,喃喃道:“妙啊……這入土的角度,這排種的口……比我們平日打的單腳耬強太多了。”
“不隻是強太多。”陳墨神色嚴肅,“我要你們做的,是‘一模一樣’。”
他轉身,從木箱最底層取出一塊青銅製成的方板。板上陰刻著曲轅犁的完整圖形,每個部件都有編號,旁邊密密麻麻標注著尺寸:犁轅弧度高三分,犁鏵傾斜角十五度,鏵尖厚度二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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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為標準模板。”陳墨將銅板高高舉起,“從今日起,這座工坊所產的每一件曲轅犁,都必須與模板分毫不差。犁鏵的重量、厚度,犁轅的弧度,連接處的榫卯尺寸——我要你們做出來的東西,隨便拆下一個零件,換到另一架犁上,都能嚴絲合縫地裝上!”
匠人們麵麵相覷。他們世代傳承,講究的是“手感”、“經驗”,從未聽說過如此苛刻的要求。
“這……這怎麼可能?”一個中年鍛工忍不住道,“每塊鐵料軟硬不同,每爐火候都有差異,打出來的東西怎麼可能一模一樣?”
“所以需要標準化。”陳墨的語氣不容置疑,“我已經設計了專門的鍛模、量具、校驗工具。李匠師——”
“在!”
“你帶三十名老匠人,今日起專攻曲轅犁的犁鏵和關鍵連接件。我要求每三日出一批,每批五十件,件件都要過校驗台。”
“諾!”
“王匠頭。”陳墨看向另一個滿臉胡茬的漢子,“你帶四十人,負責木工部分。犁轅、耬車架全部按圖紙預製,開榫、鑿眼的尺寸誤差不得超過半分。”
“明白!”
“其餘人等,分成三組。一組熔煉廢鐵,按照新配比煉製標準鐵料;二組打造鋤、鏟、鐮等小件農具;三組……”陳墨頓了頓,“三組跟我學做校驗工具。”
分工明確,整個工坊如同精密的機械般開始運轉。陳墨親自示範如何使用他設計的“卡尺”——那是用硬木製成的兩片可滑動的尺規,上有刻度,可精確測量二分以內的差距。
“此處,犁鏵尖端厚度必須是二分,多一絲則入土費力,少一絲則易磨損。”陳墨將卡尺卡在一件樣品上,讓工匠們輪流觀看,“你們要記住,我們做的不是普通的農具,是關係到千萬百姓能不能種出糧食、能不能活下去的東西。”
一個年輕學徒怯生生地問:“陳令,這樣精打細做,一天能出幾件?百姓……等得及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