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彪依言坐下,腰背挺得筆直。他看見年輕的皇帝穿著常服,頭發隨意束著,手裡還拿著一支筆,像是剛在批注什麼。這模樣,不像天子,倒像個太學裡勤勉的學生。
“楊公來得正好。”劉宏先開口,“朕剛讀到‘不患寡而患不均’,有些心得,正想找個人聊聊。”
楊彪心中一動,麵上卻不動聲色:“陛下請講。”
“孔子這句話,說了幾百年,可天下為何還是‘不均’?”劉宏放下筆,目光銳利,“朕想了很久,終於想明白——因為‘均’需要力量。沒有力量支持的‘均’,隻是空談。就像光武帝當年也想度田,可最終還是向豪強妥協了,為什麼?因為他的力量不夠。”
他站起身,在殿中緩緩踱步:“但現在,朕的力量夠了。朕有北軍,有羽林,有剛剛從冀州抄沒的三十萬石糧食,有陳墨造的新式農具,有糜竺開的絲路商道……所以朕可以談‘均’,也可以做到‘均’。”
楊彪靜靜聽著,等劉宏說完,才緩緩道:“陛下聖明。但老臣有一問——‘均’之後呢?田均了,學開了,官考了,然後呢?這天下,總得有人來治理。陛下總不能事事親力親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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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問得好。”劉宏停下腳步,轉身看他,“所以朕需要人。但不是需要‘士族’,是需要‘人才’。楊公,你說說,士族和人才,有什麼區彆?”
楊彪沉吟片刻:“士族是門第,人才是能力。”
“不全對。”劉宏搖頭,“士族是存量,人才是增量。士族就像一座礦山,挖一點少一點。而人才是活水,源源不絕。朕要做的,不是把礦山挖空,是把礦山改造成水庫,讓死水變成活水。”
他走回案前,拿起那卷《論語》:“楊公今日來,想必不是來聽朕講道理的。有話,直說吧。”
楊彪起身,跪拜下去。
“老臣楊彪,代表弘農楊氏,及部分願順應時勢的士族,向陛下請命——願為新政效勞,願為大漢中興,儘綿薄之力。”
他沒有抬頭,所以沒有看見劉宏臉上那一閃而過的、複雜的表情。
那表情裡有欣慰,有嘲諷,有憐憫,也有深深的疲憊。
“楊公請起。”劉宏的聲音聽不出情緒,“荀彧應該已經跟你說過三條路了。選哪條?”
“三條都選。”楊彪起身,神色堅定,“獻田,送子入學,薦才於朝。但老臣還有一個不情之請。”
“說。”
“請陛下給老臣……給所有願意合作的士族,留一點體麵。”楊彪的聲音有些發顫,“刀可以架在脖子上,但不要砍下去。血已經流得夠多了。”
劉宏沉默地看著他。
殿外的蟬鳴突然尖銳起來,一陣高過一陣,像是要把整個夏天都喊破。
“可以。”劉宏終於開口,“但體麵是相互的。朕給你們體麵,你們也要給朕體麵——新政推行,不得陽奉陰違;度田清丈,不得弄虛作假;官員考課,不得徇私舞弊。這三條,犯一條,體麵就沒了。”
“老臣明白。”
“那就好。”劉宏重新坐下,提起筆,“楊公回去等消息吧。明日朝會,朕會有旨意。”
楊彪再拜,轉身退出大殿。
他走在長長的宮廊裡,腳步起初有些虛浮,漸漸變得堅實。陽光從廊柱間斜射進來,在地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影。他忽然想起很多年前,自己第一次走進這座宮殿時,也是這樣的光,這樣的影。
那時候,他以為這條路會一直走下去,走到死。
現在他知道了——路還在,但方向變了。
楊彪的馬車駛出南宮時,已是午時。
他沒有直接回府,而是讓車夫繞道去了城東的太學。馬車在太學門前停下,他掀開車簾,看著那座熟悉的石質門闕。門闕上,“太學”兩個大字在陽光下泛著溫潤的光澤,那是蔡邕的手筆。
太學裡傳出朗朗讀書聲,是《詩經》裡的句子:“周雖舊邦,其命維新。”
楊彪聽著,嘴角浮起一絲苦笑。
是啊,其命維新。不維新,就是死。
他對車夫說:“去蔡伯喈府上。”
蔡邕正在家中整理石經拓片。見楊彪來訪,他有些意外,但還是熱情地將人迎進書房。
“文先兄今日怎麼有空來?”蔡邕親自沏茶。
楊彪接過茶碗,卻不喝,隻是看著書房裡堆積如山的簡牘、拓片、書稿。良久,他開口:“伯喈,你覺得新政能成嗎?”
蔡邕一愣,隨即笑道:“文先兄今日是來做說客的?”
“不是。”楊彪搖頭,“是想聽真話。”
蔡邕沉默片刻,緩緩道:“我蔡邕一生,注經、修史、正字,所求無非‘傳承’二字。新政要改的很多東西,確實動搖了傳承的根基。但……”
他走到窗前,望著院中那棵百年老槐:“但有些傳承,本身就是錯的。土地兼並是錯,門閥壟斷是錯,寒士無路是錯。既然錯了,就該改。至於改得好不好,改得成不成,那是後人的事。我們這一代人,至少要做那個開始改的人。”
楊彪看著他,忽然問:“所以你才答應主持新太學,主持石經修訂?”
“是。”蔡邕轉身,目光清澈,“我不能阻止時代的車輪,但我可以在車輪上刻下我認得的字。這樣哪怕一千年後,後人挖出這個時代的石頭,還能看見——曾經有人,在劇變之中,努力留下過一點文明的火種。”
楊彪笑了。
他放下茶碗,起身,對著蔡邕,鄭重一揖。
蔡邕急忙還禮:“文先兄這是……”
“受教了。”楊彪直起身,眼中已沒有猶豫,“明日開始,我也要在車輪上,刻我的字了。”
他離開蔡府時,夕陽正沉入西邊的宮牆。天邊燒起絢爛的晚霞,把整個洛陽城染成一片金紅。
馬車駛過街道,楊彪看見街邊有新開的店鋪,有工匠在安裝新式的招牌,有穿著短打的年輕人抱著書簡匆匆走過——那是太學新招收的寒門學子。
他還看見,一家豪門的側門打開,幾個仆役抬著箱籠出來,箱籠上貼著封條,寫著“獻於官府”。
車輪滾滾,碾過青石板路。
楊彪靠在車廂裡,閉上眼睛。
他想,袁隗如果在天有靈,看見這一幕,會說什麼?
也許會罵他軟骨頭,也許會感歎時移世易。
但無論如何——
舊的時代,已經隨著那口棺材,一起埋進了土裡。
而新的時代,正踏著無數人的妥協、掙紮、不甘與希望,一步步走來。
這條路,很長,很暗,誰也不知道儘頭是什麼。
但至少,走在這條路上的人,還能看見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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