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廿三,袁隗下葬後的第七天。
楊彪寅時初刻就醒了。他躺在榻上,盯著頭頂承塵的紋路看了許久,直到窗外透進第一縷天光,才緩緩起身。侍立在外間的老仆聽見動靜,輕手輕腳地進來,像過去四十年一樣,服侍他更衣、洗漱、梳發。
但今天,楊彪沒有穿那身代表九卿身份的絳紫深衣,而是選了一套半舊的玄色常服。腰間也隻係了一條素色絲絛,連象征太仆身份的銀印青綬都留在了匣中。
“家主……”老仆猶豫著提醒,“今日不是休沐,要上朝的。”
“我知道。”楊彪對著銅鏡,仔細撫平衣襟上的一道褶皺,“備車吧。先去尚書台。”
老仆欲言又止,終究還是躬身退下。
卯時正,楊彪的馬車穿過晨霧彌漫的洛陽街道。他掀開車簾一角,看著街景。往常這個時辰,正是各府馬車趕往南宮的時候,道上應該車馬絡繹、人聲喧嚷。可今天,街麵冷清得出奇。偶爾有馬車駛過,也都掛著素簾,車夫沉默地揚鞭,車廂裡沒有一絲聲響。
袁隗的死,像一塊巨石壓在每個人心上。
馬車在尚書台官署前停下。楊彪下車時,正遇見鐘繇從另一輛馬車上下來。這位尚書仆射今日穿得格外鄭重,深衣漿洗得筆挺,佩劍、印綬一應俱全,與楊彪的樸素形成鮮明對比。
“文先公。”鐘繇拱手行禮,目光在楊彪身上掃過,微微一愣,“您這是……”
“來找荀令君說幾句話。”楊彪神色平靜,“元常可否代為通傳?”
鐘繇深深看了他一眼:“令君正在議事堂。文先公請隨我來。”
穿過三重門廊,兩人來到尚書台最核心的議事堂。這裡原是前漢丞相府舊址,高闊的殿堂裡立著十二根兩人合抱的漆柱,柱礎上雕刻著猙獰的獸麵。晨光從高高的窗欞斜射進來,在青磚地上投下一道道光斑。
荀彧正站在大殿中央的巨幅地圖前,仰頭看著。地圖上,大漢十三州的疆域用不同顏色的絲線勾勒,其中冀州、青州、兗州等地,密密麻麻插著許多紅色小旗——那是度田已經完成或正在進行的郡國。
“令君,楊太仆求見。”鐘繇稟報。
荀彧轉過身。他今日穿了一身月白色深衣,襯得麵容愈發清臒,但那雙眼睛卻亮得驚人,仿佛能洞穿人心。他看向楊彪,微微一怔,隨即露出溫和的笑容:“文先公駕臨,彧有失遠迎。請坐。”
三人分主次落座。侍從奉上茶湯,又悄無聲息地退下。
“文先公今日來,想必不是為尋常公事。”荀彧開門見山。
楊彪端起茶碗,卻不喝,隻是用指尖摩挲著碗壁溫熱的青瓷。良久,他緩緩開口:“老夫今日來,是想問問荀令君——新政之後,朝廷打算如何安置……我們這些人?”
“我們?”荀彧微微挑眉。
“世家。”楊彪吐出這兩個字,聲音裡有一絲難以察覺的顫抖,“四世三公也好,五姓七望也罷,傳承數百年的門第,讀書傳家的士族。新政推行至此,土地要分,官職要考,太學要開新科……這一切,老夫都看在眼裡。”
他放下茶碗,直視荀彧:“老夫想聽一句實話——陛下,到底是要改製,還是要換血?”
議事堂裡靜得能聽見塵埃在光柱中飛舞的聲音。
鐘繇的手按在了劍柄上,但荀彧輕輕抬手,示意他稍安勿躁。
“文先公這話,問錯了人。”荀彧平靜地說,“該問陛下。”
“老夫會問陛下。”楊彪道,“但在那之前,老夫想先聽聽你的看法。荀文若,你也是潁川荀氏子弟,你的先祖荀淑,號稱‘神君’,門生故吏遍布天下。你的叔父荀爽,官至司空。你荀氏,同樣是詩禮傳家、世代簪纓的士族。”
他頓了頓,聲音壓低:“可你現在做的事,是在挖士族的根。度田挖的是財根,新學挖的是文根,考課挖的是官根。等到根都斷了,荀氏、楊氏、袁氏……有什麼區彆?不過都是塚中枯骨罷了。”
這番話說完,楊彪的額頭已經滲出細密的汗珠。他知道自己說得太重,太直,幾乎是把最後一塊遮羞布都扯了下來。但他必須說——袁隗死後,他就是舊士族在朝堂上最後的體麵。他不能像袁隗那樣,帶著不甘和憤懣進棺材。
荀彧沉默了很長時間。
他起身,走到那幅巨幅地圖前,手指輕輕拂過絲線勾勒的疆域。“文先公說得對,荀氏確實是士族。但文先公可知道,就在我潁川老家,荀氏宗族名下有田三萬餘畝,佃戶兩千餘家。這些田裡,有多少是巧取豪奪來的?這些佃戶中,有多少是身背債務、永世不得翻身的?”
他轉過身,目光灼灼:“我荀彧讀聖賢書,學的是‘民為貴,社稷次之,君為輕’。可放眼天下,士族做的哪一件事,是真正為了‘民貴’?兼並土地時不是,壟斷仕途時不是,把持清議時更不是。士族做的,隻是讓‘士貴’。”
“所以新政就是要讓‘士賤’?”楊彪反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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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荀彧搖頭,“新政是要讓‘士’回歸本意——士者,事也。能做事、做好事者,方為士。不是靠祖蔭,不是靠門第,不是靠清談,是靠實績,靠才能,靠對天下的貢獻。”
他走回座位,坐下,語氣緩和下來:“文先公問我新政之後如何安置士族。我可以告訴公——有路,但路窄。願意放下身段、放下成見、放下那些虛名的,可以走新路。不願意的,會被時代碾過去。”
“新路怎麼走?”
“三條。”荀彧伸出三根手指,“其一,配合度田,主動清理族中逾製田產,將多餘土地或獻官府,或分佃戶,博一個‘深明大義’之名。其二,送子弟入新太學,學算學、律學、工學、農學,考課入仕。其三,家族中凡有擅長工商、匠作、醫道者,可薦於朝廷,新設的各監、各司,正缺人手。”
楊彪聽著,手指在案幾上輕輕敲擊。一下,兩下,三下。
“也就是說,”他緩緩道,“士族要活下去,就得把幾百年來最看重的兩樣東西都交出去——田,和讀書做官的壟斷權。”
“不是交出去,”荀彧糾正,“是換成新的東西。用田換名聲,用壟斷換參與。士族的底蘊、人脈、藏書、家風,這些都是新政需要的東西。陛下要的不是消滅士族,是改造士族,讓士族從一個阻礙變革的集團,變成一個推動變革的集團。”
鐘繇這時插話:“文先公,令君已經說得很明白了。天下大勢,順之者昌。楊氏四世太尉,門生故吏遍天下,若能帶頭順應新政,於國於家,都是大善。”
楊彪閉上眼睛。
他想起了很多事。想起了父親楊賜臨終前拉著他的手,說“楊家榮辱,係於你一身”;想起了自己三十歲那年第一次穿上絳紫深衣,站在德陽殿上,那種手握天下的錯覺;想起了袁隗死前那雙渾濁的眼睛,和那句“新的路在哪裡”。
許久,他睜開眼,眼中已是一片清明。
“荀令君,”楊彪起身,整理衣冠,然後對著荀彧,深深一揖,“弘農楊氏,願為新政效犬馬之勞。”
荀彧急忙起身還禮:“文先公言重了。”
“不是言重。”楊彪直起身,神色鄭重,“老夫有三個條件,若陛下應允,楊氏必全力以赴。”
“請講。”
“第一,楊氏在弘農的田產,老夫會親自清理,凡逾製部分,一半獻於朝廷,一半分給佃戶。但請朝廷給個章程,讓天下人都知道,楊氏是‘主動獻田’,不是‘被迫抄沒’。”
“可。”荀彧點頭,“尚書台會擬文表彰,傳示各州郡。”
“第二,老夫幼子楊修,年十六,聰穎過人。老夫想送他入太學新設的格物院,隨陳墨學習。但請陛下允準,三年後,無論學業如何,給他一個考課的機會。”
荀彧沉吟片刻:“太學新製,學滿三年皆可參加考課。此事不必陛下特批,彧便可答應。”
“第三,”楊彪深吸一口氣,“袁隗新喪,其子袁胤才具平平,恐難撐起袁氏門庭。請朝廷……善待袁氏遺孤,莫趕儘殺絕。”
這一次,荀彧沉默了很久。
“文先公,”他緩緩道,“袁氏之事,彧不敢擅專。但可以轉告陛下,公之苦心。”
“足矣。”楊彪再揖,“那老夫……這就去南宮,麵見陛下。”
辰時三刻,南宮,宣室殿。
劉宏正在看陳墨從冀州送來的奏報。厚厚一疊麻紙上,密密麻麻寫滿了工坊產量、農具改良進度、工匠培訓情況,還附了幾張新式水車和改良織機的草圖。
聽到楊彪求見的稟報,劉宏抬起頭,眼中閃過一絲訝異,隨即化為玩味。
“讓他進來。”
楊彪步入殿中時,劉宏已經將奏報收起,案上隻擺著一卷《論語》,一杯清茶。他指了指對麵的坐席:“楊公坐。今日不是朝會,不必拘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