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驚蟄,雷動萬物。
洛陽西郊五十裡,伊水北岸的荒灘上,三千七百五十四戶流民,正排隊領取他們人生中第一塊屬於自己的土地。
荀彧站在臨時搭建的丈量台上,深紫色的官袍下擺沾滿了泥點。他手中握著一卷用桑皮紙新繪的《伊北荒灘分田圖》,圖上密密麻麻標注著編號、界樁和農戶姓名。晨風吹過,紙麵嘩嘩作響,像極了這片土地沉睡百年後蘇醒的呼吸。
“第一千二百零三戶,王栓柱!”
台下書吏高聲唱名。一個四十多歲、背脊微駝的漢子從隊伍裡踉蹌跑出,黝黑的臉上皺紋深如溝壑。他跑到丈量台前,撲通跪倒,額頭重重磕在還帶著霜茬的硬土上。
“草民……草民在!”
“冀州常山郡人,元嘉三年因水患南逃,輾轉七年,原籍田產儘失,現戶五口,老母一人,妻一人,子女二人。”書吏照著戶籍冊念完,看向荀彧。
荀彧點頭,從台上走下來。他身後兩名小吏抬著一根三丈長的竹製“標準丈杆”——這是陳墨將作監統一製作的丈量工具,每杆刻三百六十刻度,對應三百六十步一畝的漢製。
“王栓柱。”荀彧的聲音不大,卻清晰地傳進漢子耳中,“按《昭寧墾荒令》,爾戶分得伊北荒灘第九區第七號田,麵積三十畝。其中上田五畝,中田十五畝,下田十畝——可聽清了?”
王栓柱抬起頭,渾濁的眼睛裡全是茫然。他聽不懂什麼上田中田,隻聽見“三十畝”三個字。
三十畝。
他家祖上三代佃農,租種主家田地,最好的年景也不過佃二十畝。而現在……三十畝,是自己的?
“這……這位大人……”他哆嗦著嘴唇,“這田……真要給草民?”
“不是給。”荀彧糾正道,“是授。按《假民公田細則》,田地為官有,授爾耕種。頭三年免田租,隻納十五稅一的‘墾荒稅’。三年後若連續五年無欠稅,可申請‘永佃權’,田畝傳子孫,不得買賣。”
他頓了頓,看著漢子依舊迷茫的臉,換了更直白的說法“頭三年,地裡產出的糧食,你交十五分之一給官府,剩下的全是你家的。三年後交得稍多些,但這田隻要好好種,不欠稅,就能一直傳給你兒子、孫子——明白了嗎?”
王栓柱這次聽懂了。
他渾身開始顫抖,不是冷,是一種從骨頭深處湧上來的、近乎痙攣的激動。他張了張嘴,想說什麼,卻發不出聲音,隻有眼淚順著深陷的眼眶滾落,砸在泥土裡。
“謝……謝陛下……謝青天……”他伏在地上,泣不成聲。
荀彧沉默地看著這一幕,袖中的手微微握緊。這不是他今天看到的第一個,也不會是最後一個。
自正月初八新稅製頒布、度田清冊核定完畢以來,尚書台聯合大司農,已在全國十三州啟動“流民歸鄉授田令”。僅司隸地區,十天來已安置流民一萬兩千戶,授田三十六萬畝。
而眼前這伊北荒灘,三個月前還是一片長滿蘆葦的泥沼。是陳墨帶著將作監工匠,設計了三層排水渠係,又調來三千戍卒,趕在化凍前完成疏浚、翻耕、施肥。如今這片土地被劃成整齊的方塊,每塊田頭都插著編號木牌,在初春的陽光下像一張巨大的棋盤。
棋盤上,即將落下三萬顆棋子。
“領木契!”
書吏的唱名聲將荀彧的思緒拉回。另一名小吏捧來兩塊一尺長的木板——這正是陳墨設計的“陰陽齒扣田契”。木板一陰一陽,邊緣刻著參差不齊的鋸齒,合攏時嚴絲合縫。陽契交農戶,陰契存官府,未來若有田界糾紛,兩契一對便知真偽。
王栓柱顫抖著雙手接過陽契。木板沉甸甸的,上麵用燒紅的鐵烙印著他的名字、田畝編號、等級、麵積,還有一行小字“昭寧五年二月授,假民公田,永佃可期”。
他緊緊抱住木契,像抱著剛出生的嬰兒。
“下一個,第一千二百零四戶,李二妮——”
隊伍繼續向前蠕動。荀彧轉身走回丈量台,對身旁的主簿低聲道“今日必須完成這一批三千戶的授契。明日耕牛、種子就要到位,誤了農時,你我都是罪人。”
“荀令放心。”主簿擦了擦額頭的汗,“陳將作那邊已送來第二批曲轅犁,八百具,昨夜已到伊水碼頭。就是這耕牛……還差四百頭。”
荀彧眉頭微皺。
這是最大的瓶頸。朝廷從河西、隴西緊急采購耕牛,但長途運輸損耗極大,沿途還要防備疫病、盜搶。糜竺的商隊為此專門開辟了“牛馬道”,但遠水難解近渴。
“先從洛陽周邊官莊調劑。”他果斷下令,“傳我手令給司隸校尉,征調官莊耕牛三百頭,按市價補償。另外……”
他話未說完,遠處官道上突然揚起塵土。一隊騎兵疾馳而來,當先一麵黑色旗幟上,繡著金色的“將作”二字。
陳墨來了。
陳墨跳下馬時,荀彧幾乎沒認出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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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位官至將作大匠、爵封關內侯的技術官僚,此刻穿著一身粗麻短褐,褲腿挽到膝蓋,小腿上全是泥漿。他頭發草草束著,幾縷散亂的發絲貼在汗濕的額頭上,眼睛裡卻閃著一種近乎狂熱的亮光。
“文若!成了!”
陳墨三步並作兩步衝上丈量台,完全不顧禮儀,一把抓住荀彧的胳膊。他手心滾燙,指尖還沾著黑色的油漬。
“什麼成了?”荀彧問。
“鐵牛!鐵牛下地了!”陳墨語速快得像連弩,“我在伊水南岸試驗田試了三日,單牛牽引,日耕三十畝!是舊犁的五倍!而且深耕四寸,翻土徹底,土坷垃碎得勻!”
他邊說邊從懷裡掏出一卷皺巴巴的圖紙鋪在台上。圖紙上畫著一個古怪的鐵器三根彎曲的鐵轅,連接著寬大的犁鏵,鏵後還有可調節角度的“犁壁”。
“看這裡!”陳墨指著犁壁,“我加了可調卡榫,耕水田時角度調平,碎土保墒;耕旱田時角度調陡,翻土曬垡。還有這犁鏵——用的是並州新出的‘灌鋼法’,刃口淬火三次,比普通鐵鏵耐磨三倍!”
荀彧仔細看著圖紙,心中飛速計算。
按陳墨的數據,一具新犁配一頭牛,日耕三十畝。伊北荒灘總計九萬畝,若有兩千具新犁,一千頭耕牛,理論上……十五天就能耕完。
但這隻是理論。
“耕牛不夠。”他直指核心,“你方才說單牛牽引,但新犁需壯牛。如今能調集的壯牛,司隸全境不過三千頭,還要分給老農戶春耕。我們這裡,最多能湊八百頭。”
“所以我要說的不是這個!”陳墨的眼睛更亮了,“是‘雙人犁’!”
他又翻出一張圖紙。這張圖上,犁具結構更簡單,鐵轅縮短,犁鏵也小了一號,但多了兩個手扶的木柄。
“兩人在前拉,一人在後扶,無牛亦可耕!我試過了,三個壯勞力,日耕八畝。雖然不及牛耕,但比舊式人拉犁快一倍!”陳墨聲音發顫,“文若,你明白這意味著什麼嗎?沒有牛的流民,也能自己開荒!一家出兩個男丁,再與鄰家換工,三十畝地,四天就能耕完!”
荀彧盯著圖紙,呼吸微微急促。
他明白。他太明白了。
度田清出了土地,新稅製給了活路,但如果沒有耕種手段,一切都是空談。耕牛是稀缺資源,永遠不可能滿足所有農戶。而陳墨的“雙人犁”,是在用人力替代畜力,用工具彌補不足。
這是真正的“授人以漁”。
“造價多少?”荀彧問出最關鍵的問題。
“鐵料十五斤,木料一方,工費三百錢。”陳墨報出數字,“將作監全力開工,月產三千具。如果……如果陛下肯調撥武庫儲備的熟鐵,月產能到五千具。”
荀彧沉默片刻。
武庫儲備的熟鐵,那是戰略物資,是打造兵器甲胄的根本。動用它來造農具,意味著要在“強兵”和“富民”之間做抉擇。
但陛下會怎麼選?
他想起了朝會上劉宏說的那句話“朕是在給你們留活路。”
“我即刻上奏。”荀彧做出決定,“請求動用武庫熟鐵三萬斤,優先打造‘雙人犁’。另外——”
他看向遠處排隊的流民隊伍,那些衣衫襤褸卻眼含希望的人們。
“陳兄,這些犁具,不能白給。”
陳墨一愣“你的意思是……”
“賒銷。”荀彧吐出兩個字,“農具按成本價記賬,農戶三年內分期償還,可用糧食、布帛折價。償還期間,農具所有權歸官府,若故意損壞或轉賣,以盜竊官物論處。還清後,農具歸其所有。”
陳墨眼睛一亮“妙!既解燃眉之急,又防有人領了農具轉手倒賣!還能讓農戶珍惜器具——”
他話沒說完,台下突然傳來騷動。
“打起來了!打起來了!”
荀彧和陳墨同時轉頭。隻見流民隊伍中間,十幾個漢子扭打在一起,泥土飛揚,怒罵聲四起。維持秩序的戍卒正試圖拉開,但人群越聚越多。
“怎麼回事?”荀彧厲聲問。
一名書吏慌慌張張跑上來“荀令,是……是爭田!兩家都說第七區第十二號田該是自家的,戶籍冊上記錄模糊,對不上!”
荀彧臉色一沉。
他最擔心的事,還是發生了。度田清冊雖然完成,但基層執行中難免有疏漏、錯記。一處田畝歸屬不明,就可能引發連鎖反應——今天能為一畝田打架,明天就可能為一壟地械鬥。
土地,是農民的命。而命與命相爭時,會迸發出最原始、最血腥的暴力。
“下去看看。”荀彧整了整衣袍,正要下台。
陳墨卻拉住他,從懷裡掏出一個小巧的黃銅物件——那是一個帶有刻度的圓盤,中心懸著一根磁針。
“帶上這個。”陳墨把圓盤塞給他,“我去年做的‘指南針’,配合丈量台的‘標準丈杆’,可以精準複測田界。誤差不超過三步。”
荀彧接過指南針,深深看了陳墨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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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不善言辭的工匠,總是在最關鍵的時候,拿出最解決問題的東西。
騷動中心,兩個漢子已經被戍卒拉開,但還在互相怒視。
一個年紀稍長,臉上有道刀疤,自稱趙大,幽州逃難來的。另一個年輕些,叫孫河,原是豫州佃農。兩人手中都死死攥著木契——奇怪的是,木契上的編號居然一模一樣伊北荒灘第九區第七號田,三十畝。
“這田是我的!”趙大吼道,“官府登記時明明寫的是趙大,冀州口音!你孫河是豫州人,口音都不對!”
“放屁!”孫河漲紅了臉,“我領契時書吏親口念的孫河!定是你這廝賄賂書吏,篡改了冊子!”
圍觀人群議論紛紛。有人懷疑趙大仗著是北地人蠻橫,有人懷疑孫河想冒領,更多人則擔心自己的田契會不會也有問題。
荀彧分開人群走進來。他沒看兩人,而是先問書吏“原始登記冊呢?”
書吏慌忙捧來竹簡。荀彧展開,找到第九區第七號田的記錄,眉頭皺起——竹簡上墨跡果然有塗改痕跡。“趙大”兩個字是後添上去的,覆蓋了原先的字跡,但覆蓋得不徹底,還能看出底下是個“孫”字。
“誰登記的?”荀彧問。
“是……是王書佐。”書吏聲音發顫,“但他今晨告假了,說老母病重……”
告假?這麼巧?
荀彧心中升起疑雲。他看向趙大“你說你是冀州人,可會說冀州土話?冀州常山郡,二月二龍抬頭,民間吃什麼?”
趙大一怔,支吾道“吃……吃餑餑……”
“錯。”荀彧冷冷道,“冀州二月二,吃煎餅,熏蟲。你不是冀州人。”
他又轉向孫河“豫州汝南,正月初七‘人日’,習俗如何?”
孫河毫不猶豫“人日戴人勝,吃七寶羹,登高賦詩——草民雖窮,幼時也隨父親登過縣城土山。”
荀彧點頭,心中已有判斷。但他沒有立刻宣判,而是對陳墨道“陳兄,複測田界。”
陳墨立刻指揮小吏搬來標準丈杆,又取出指南針定位。按照《度田測量標準》,每塊田都有四個界樁點,用石灰標記。他們從第九區第六號田的東北界樁起測,向南三百六十步,應到第七號田的西北界樁。
丈杆一次次落地,計數吏大聲報數“一百步……兩百步……三百步——”
到三百四十步時,前方出現了一個界樁。但位置明顯偏東了十餘步。
“繼續量。”荀彧道。
丈杆又向前二十步,才碰到第二個界樁——這個位置才是標準的三百六十步。
也就是說,第七號田的實際邊界,比登記冊上標注的,向東偏移了十餘步。而這十餘步的寬度,正好多出了一條窄長的田壟。
“我明白了。”荀彧看向趙大,“有人告訴你,第七號田實際麵積比登記的三十畝多,多出來的部分沒有入冊,可以私下占有。所以你賄賂王書佐,在登記冊上添加你的名字,想冒領這塊田——對嗎?”
趙大臉色煞白。
“而真正的第七號田,”荀彧又看向孫河,“因為界樁被人偷偷移動,實際麵積縮水了,隻有二十九畝左右。你領田後若仔細丈量,會發現少了麵積,屆時定會鬨起來。一旦鬨起來,這塊田的歸屬就會重新核查,而那時——”
他目光掃向人群“那時可能就有第三個、第四個人跳出來,拿著偽造的契書,聲稱這田是他的。最終的結果是,這塊田因為糾紛不斷,無法耕種,隻能荒廢。而荒廢的田地,按照《墾荒令》,三年後官府有權收回,重新分配。”
人群安靜下來。一些聰明的農戶已經聽出了弦外之音。
這不是簡單的冒領糾紛。
這是一場——有預謀的破壞。
破壞流民授田,破壞春耕生產,最終破壞整個新政的推行。
“是誰指使你的?”荀彧盯著趙大,聲音如冰,“說出來,你隻是從犯,杖一百,流放邊郡。不說,按‘破壞國策、煽動民變’論處——腰斬,族中男丁戍邊,女眷沒入官婢。”
最後四個字,讓趙大渾身一顫。
他撲通跪倒,涕淚橫流“大人饒命!是……是城南‘福來糧行’的胡掌櫃!他給了小人十貫錢,說事成之後再給二十貫!小人不知這是死罪啊!”
福來糧行?
荀彧眼神一凝。他記得這個糧行——去歲洛陽糧價暴漲時,這家糧行曾因囤積居奇被糜竺的市易司重罰過,東家姓胡,似乎和冀州某家有姻親關係。
而冀州某家……他想起禦史台那份名單上,有個姓胡的家族,在度田中被清出隱田兩千畝。
“戍卒!”荀彧喝道。
“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