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十五,辰時初。
洛陽城的百姓早早就在朱雀大街兩側擠得水泄不通。從開陽門到平城門,五裡長街被人潮填滿,連道旁新栽的槐樹枝杈上都爬滿了看熱鬨的孩童。維持秩序的北軍士卒不得不手挽手組成人牆,才勉強留出中間三丈寬的通路。
“來了!來了!”
不知誰喊了一聲,所有人都伸長脖子往南望。
開陽門外,一支奇異的隊伍正緩緩入城。
走在最前麵的是三十六名胡商。他們穿著色彩斑斕的錦袍,頭戴尖頂繡花帽,腰間佩著鑲嵌寶石的彎刀。每人手中舉著一麵繡旗,旗上用漢文和一種彎曲的文字寫著“大宛”、“康居”、“安息”、“大秦”等國名。陽光照在那些金線繡的字上,反射出耀眼的光芒。
但人們的目光很快就被後麵的東西吸引了。
那是十二匹駱駝——不,不是普通的駱駝。這些駱駝的毛色是罕見的純白,脖頸上掛著金鈴,背上馱著用錦緞覆蓋的貨箱。駱駝的韁繩被同樣身穿華服的胡人牽著,步伐整齊得像是受過訓練。
而真正引起轟動的,是駱駝後麵那四輛巨大的籠車。
第一輛籠車裡,關著一頭雄獅。
那獸體型巨大,肩高幾乎齊人胸口,一身金黃色的鬃毛在陽光下如火焰燃燒。它安靜地趴在籠中,偶爾抬起碩大的頭顱,琥珀色的眼睛掃過人群,發出一聲低沉的吼聲。那聲音不響,卻沉得讓人心頭發顫,街道兩側瞬間安靜了片刻。
“獅……獅子!”有見多識廣的老者顫聲道,“這就是《漢書》裡說的‘師子’!西域貢獸,百獸之王啊!”
第二輛籠車更稀奇——裡麵是三隻鴕鳥。
這種鳥高近一丈,脖頸修長,雙腿如柱,一身灰褐色的羽毛。它們好奇地轉動著小腦袋,黑溜溜的眼睛打量著周圍的人群,時不時發出“咕咕”的叫聲。最讓人驚奇的是,其中一隻鴕鳥忽然張開翅膀——那翼展竟有五六尺寬,雖然不能飛,但撲扇起來帶起一陣風,嚇得前排的百姓連連後退。
“這、這是什麼鳥?怎生這般高大?”
“聽說叫‘鴕鳥’,西域沙漠裡的巨鳥,跑得比馬還快!”
第三輛和第四輛籠車則裝著眾人從未見過的奇獸:有角像鹿、蹄像牛、尾像驢、頸像駱駝的“四不像”長頸鹿);有渾身黑白條紋、體態優雅的“花馬”斑馬);還有一群毛色火紅、尾巴蓬鬆如雲的“火狐”赤狐)。
整條朱雀大街沸騰了。
孩童的驚呼、婦人的掩口、男子的議論、老人的感慨,彙成一片喧騰的海洋。許多人一輩子都沒離開過洛陽百裡,哪裡見過這些來自萬裡之外的異域生靈?就連那些維持秩序的北軍士卒,也忍不住頻頻側目。
隊伍緩緩前行,最後停在鴻臚寺衙門前。
一個五十來歲、深目高鼻的胡商首領走出隊列,用帶著濃重口音的漢話高聲道:“西域三十六國商團,奉各國君主之命,前來朝覲大漢天子,進獻奇珍異寶、珍禽異獸,以修萬年之好!”
聲音洪亮,傳遍半條街。
人群中爆發出更熱烈的歡呼。
半個時辰後,市易司衙門。
糜竺坐在正堂,麵前站著那個胡商首領,以及鴻臚寺派來陪同的少卿。堂下擺著十幾個打開的箱子,裡麵是這次商隊帶來的部分貢品。
“尊使如何稱呼?”糜竺溫聲問道。
“鄙人安帕爾,粟特人,來自康居國。”胡商首領躬身行禮,動作標準得像是受過專門訓練,“奉康居王、大宛王、及西域諸國君主之命,率商團三百人,攜珍寶百箱、奇獸三十頭,特來朝貢。”
糜竺點點頭,目光掃過那些箱子。
箱中物品琳琅滿目:有整匹的波斯地毯,花紋繁複得讓人眼花;有鑲嵌寶石的金銀器皿,工藝精湛;有成捆的香料,散發著濃鬱異香;還有一箱箱的寶石原石——紅寶石像凝固的血,藍寶石如深海,綠鬆石似天空。
但糜竺的目光,最終停留在一口單獨放置的木箱上。
那箱子不大,長約三尺,寬兩尺,用深紫色的木材製成,箱角包著鎏金銅片,箱蓋上雕刻著精美的葡萄藤紋。最奇特的是箱子的鎖——不是常見的銅鎖,而是一種複雜的機括鎖,有七八個可轉動的圓盤,每個圓盤上都刻著彎彎曲曲的文字。
“這裡麵是?”糜竺問。
安帕爾上前一步,臉上露出恭敬而神秘的表情:“此乃敝國最珍貴的貢品之一,隻有此物,才配得上獻給大漢天子。”
他伸出雙手,在機括鎖上熟練地轉動那些圓盤。每轉動一次,就發出清脆的“哢噠”聲。轉了七次後,最後“哢”一聲輕響,箱蓋彈開一條縫。
安帕爾緩緩掀開箱蓋。
堂內的光線似乎都亮了一瞬。
箱中鋪著深紅色的絨布,絨布上整齊擺放著十二件器皿。不是金銀,不是玉石,而是一種透明如冰、晶瑩剔透的東西。
“這是……琉璃?”鴻臚寺少卿驚訝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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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不是琉璃。”糜竺站起身,走到箱前,仔細端詳,“琉璃渾濁,此物清澈透明。這是……‘玻璃’?”
他曾在一些極古老的典籍中見過這個詞。《漢書·西域傳》提到過“大秦國產玻璃”,但描述模糊,且從未有實物傳入中原。眼前這些器皿,有碗、有杯、有瓶、有盤,每一件都純淨無暇,毫無雜質。透過器壁看對麵,景物絲毫不變形,就像透過最純淨的水。
“糜總管好眼力。”安帕爾讚道,“這正是玻璃,產自大秦國最頂尖的工匠之手。這一套十二件,用了三年時間才製成。您看——”
他小心翼翼捧起一隻高腳杯。那杯子通體透明,杯身修長,杯腳纖細,在光線下折射出彩虹般的光芒。更妙的是,杯壁上用極細的金線鑲嵌出葡萄藤的圖案,那金線像是被封在玻璃內部,從外麵摸去光滑如鏡。
“此物如何製成?”糜竺問出了最關心的問題。
安帕爾笑了笑:“工藝複雜,乃大秦國秘術。大致是用特殊的砂石,在極高的溫度下熔化成漿,然後吹製、塑形、冷卻。鑲嵌金線更需絕技,要在玻璃將凝未凝時嵌入,早了會化,晚了嵌不進。”
糜竺的手指輕輕拂過一隻玻璃碗的邊緣。觸手冰涼,光滑得不可思議。他想起陳墨曾經說過的話——有些技術,看著簡單,實則背後是數代人的積累和整個工藝體係的支撐。
這玻璃,就是如此。
“除了這些,可還有其他特殊器物?”糜竺看似隨意地問。
安帕爾眼神閃了閃,笑道:“還有些小玩意兒,算不得珍貴,隻是西域匠人的巧思罷了。”
他讓隨從又抬來兩口小箱子。一口打開,裡麵是幾十麵銅鏡,但鏡麵異常光亮,照人清晰無比,遠勝中原銅鏡。另一口箱子裡則是各種精巧的機械玩具:有會自動行走的小馬,有會扇動翅膀的銅鳥,還有一套複雜的齒輪組,轉動一個手柄,十幾個齒輪會依次轉動,帶動一個小人做出各種動作。
糜竺一件件看過去,麵色平靜,心中卻掀起波瀾。
這些“小玩意兒”展現出的工藝水平,某些方麵已經超過將作監。尤其是那套齒輪組,其精密程度,陳墨的工匠坊也要費不少功夫才能仿製。
“尊使遠來辛苦。”糜竺坐回主位,“貢品清單,鴻臚寺會詳細登記。按慣例,三日後陛下會在南宮接見使團,屆時會有盛大的受貢儀式。這幾日,就請尊使暫住鴻臚客館,一應所需,鴻臚寺會妥善安排。”
“多謝糜總管。”安帕爾深施一禮。
等鴻臚寺少卿領著安帕爾離開,糜竺臉上的笑容漸漸消失。他獨自坐在堂中,盯著那箱玻璃器皿,久久不語。
“來人。”他忽然喚道。
一個書吏應聲而入。
“去格物院,請陳大匠過來一趟。就說……市易司得了幾件有趣的東西,請他幫忙鑒定。”
陳墨來到市易司時,已是午後。
他被直接引到後堂密室。密室中隻有糜竺一人,以及桌上那箱玻璃器皿。
“陳大匠,你看這些。”糜竺沒有寒暄,直接指向玻璃器皿。
陳墨走近,第一眼就被吸引住了。他拿起一隻玻璃瓶,對著窗光細看,又用手指輕敲瓶身,發出清脆的“叮叮”聲。
“純度極高,毫無氣泡和雜質。”陳墨沉吟,“這熔煉技術,遠超前朝記載的‘琉璃’工藝。糜總管,這是從何而來?”
“西域商隊進貢的,說是大秦國所產。”糜竺看著他,“陳大匠,以你將作監的工藝,可能仿製?”
陳墨沉默良久,緩緩搖頭:“難。關鍵不在配方——砂石、堿料、石灰,這些原料中原都有。難在溫度。要熔煉出如此純淨的玻璃,需要的爐溫極高,可能……比我們煉百煉鋼的爐溫還要高。”
他放下玻璃瓶,又拿起那麵異常光亮的銅鏡:“這鏡麵鍍了一層東西,不是普通的水銀錫汞齊。反射率極高,幾乎不遜於最好的磨光青銅鏡,但成本應該低得多。”
最後,他的目光落在那套齒輪玩具上。
他蹲下身,仔細看那些齒輪的齒。齒形規整,齒距均勻,每個齒的斜度都完全一致。這需要極其精密的模具和加工技術。
“糜總管,”陳墨抬起頭,神色凝重,“這支商隊,恐怕不隻是來進貢的。”
糜竺眼神一凜:“何出此言?”
“這些貢品,看似是奇珍異寶,實則每一樣都在‘展示’。”陳墨站起身,在密室中踱步,“展示他們的工藝水平,展示他們的技術能力。玻璃展示冶煉,銅鏡展示鍍膜,齒輪展示精密加工……他們在告訴我們,西域,或者說大秦,在某些方麵已經走得很遠。”
“所以?”
“所以這次進貢,既是修好,也是……”陳墨頓了頓,“威懾。或者說,試探。他們在試探大漢的虛實,看看經過這些年的新政,我們的工藝水平到了什麼程度。”
糜竺沉默了。他想起安帕爾那恭敬中帶著傲氣的神情,想起那些胡商整齊劃一的舉止,想起那些前所未見的奇獸珍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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確實,太刻意了。
就像一場精心編排的演出。
“還有一件事。”陳墨從懷中取出一個小布包,小心打開,裡麵是兩片水晶透鏡,“糜總管還記得我前幾日說的,那個問起我在‘琢磨怎麼看清楚東西’的幽州客商嗎?”
糜竺點頭。
“你看這個。”陳墨將一片透鏡遞給糜竺,自己拿起一隻玻璃杯,“透過透鏡看玻璃。”
糜竺依言,將透鏡湊到眼前,看向玻璃杯。
起初沒什麼特彆。但當他調整角度,讓光線從特定方向射入玻璃杯時,他看見了——玻璃內部,靠近杯底的位置,有極細微的、肉眼絕對看不見的刻痕。
那是一個圖案。
不,不止圖案,還有文字。
彎彎曲曲的,不是漢字,也不是粟特文或波斯文,而是一種他從未見過的文字。圖案則像是一個複雜的星圖,或者……地圖?
“這……”糜竺放下透鏡,震驚地看向陳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