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發轉過身,玄色的天子冕服上沾了些許灰塵,他隨手拂去,目光落在竹簡上:
“可是秋收不順?”
“秋收尚可,隻是……”
周公旦頓了頓,語氣沉了幾分,“衛國、宋國等地的官吏報稱,仍有百姓在暗中拜祭武庚,甚至有人在深夜點燃篝火,模仿當年朝歌守城的儀式,口中念叨著‘商王魂未散,靜待重見天日’。”
他抬眼看向姬發,眼中帶著擔憂:
“這些百姓多是商朝遺民,雖已歸周,卻仍念舊主。”
“官吏們問,是否要下令禁止,甚至……抓捕為首之人?”
偏殿內陷入沉默,隻有窗外的風卷著落葉,發出沙沙的聲響。
姬發走到案前,拿起那卷秋報,指尖劃過“拜祭武庚”四個字,忽然輕輕歎了口氣。
“隨他們去吧。”
周公旦一愣:“大王?”
“天下初定,民心未安,何必再添波瀾?”
姬發將竹簡放下,聲音裡帶著一絲疲憊,“你算算,自伐商以來,戰火連綿了多少年?”
“朝歌破時,十室九空,大城名都散亡,戶口可得而數者不過十之二三。”
“如今大侯的封地不過萬家,小者僅有五六百戶,百姓連活下去都難,哪還有心思真的‘複商’?”
他走到窗前,望著遠處田埂上勞作的農人,他們彎腰的身影在夕陽下拉得很長,動作遲緩卻踏實。“
他們拜祭武庚,不過是念著一點舊情,或是對安穩日子的渴望——
武庚守到了最後一刻,在他們心裡,那是‘骨氣’的象征,不是要反周。”
“可長此以往……”周公旦仍有顧慮。
“後數世,民鹹歸鄉裡,戶益息,自然會忘。”
姬發打斷他,語氣平靜卻篤定,“等他們有了田,有了糧,有了安穩的家,誰還會記得幾十年前的舊主?”
“武庚畢竟曾是人王,更是人皇帝辛之後,骨頭硬,撐到了最後,百姓敬他這份硬氣,不算錯。”
他轉過身,目光落在周公旦身上:
“傳令下去,各地官吏不得乾涉百姓私祭,更不可抓人。”
“讓他們安養生息就好,不必大動乾戈。時間是最好的良藥,能撫平所有傷口,也能衝淡所有記憶。”
周公旦看著姬發眼中的坦然,終究躬身應道:“臣遵旨。”
隻是心裡卻隱隱覺得,有些東西,或許不是時間能衝淡的——
比如刻在骨子裡的敬畏,比如對“人王”二字的執念。
待周公旦退下,偏殿內隻剩下姬發一人。
他重新走到《朝歌殘垣圖》前,手指撫過圖上標注的“摘星樓”位置,那裡用朱砂點了一個小小的紅點,代表著武庚殉國之地。
“你們以為孤想做這天子?”
他忽然低聲自語,像是在對圖中的人影說話,又像是在對自己傾訴,“孤也想象帝辛一樣,做個人皇,征戰洪荒,讓仙神不敢小覷,讓人族真正挺直腰杆。”
可這話剛說出口,就被他自己苦笑著否定:
“可孤沒帝辛那本事,也沒武庚那魄氣。”
“帝辛能憑凡軀硬撼聖人,武庚能守著孤城到最後一刻,孤呢?”
“孤不過是借著天道的勢,踩著他們的骨血,才坐上這個位置。”
他走到案前,拿起那枚刻著“敬天保民”的天子寶璽,入手冰涼,沉甸甸的,卻壓得他心口發悶。
“如今絕地通天,仙神與人族劃界而治,看似安穩,可人族更猶如是天道豢養的牲畜——
仙神要秩序,我們便得守規矩;
天道要平衡,我們便得低頭。
孤這天子,不過是天道的傀儡,充其量就是個放羊的,看著羊群彆亂闖,彆惹得主子不高興。”
窗外的夕陽漸漸沉落,將他的影子投在牆上,拉得孤寂而漫長。
“孤唯一能做的,就是減少人族兵戈,讓人族少些內鬥。”
他將寶璽放下,聲音裡帶著一絲決絕,“當年伐商,血流成河,夠了。”
“往後,能少一場仗,便少一場;能讓一戶百姓活下去,便讓一戶活下去。”
他想起剛進朝歌時的景象:
斷壁殘垣間,一個老嫗抱著死去的孫子,對著摘星樓的方向哭喊道“王上守不住了,我們也活不成了”。
那聲音像針一樣紮在他心裡,讓他至今想起仍覺刺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