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已經來臨,好在天空中掛著一輪彎月,給大地提供了些許光亮。
今天是農曆七月廿二,居庸關附近已經有些冷了,夜晚更是寒風刺骨。
晉明堂穿上厚衣服,摸了摸自己那匹在這兩個月裡瘦了一圈的馬,心疼不已。
他的戰馬平日裡不隻吃草,還吃麥子豆子,每次上戰場前和上戰場後,他還會從自己嘴裡省點鹽下來,給馬兒吃。
但這一個月缺糧,他自己都隻能吃一肚子野菜混個水飽,馬兒自然也沒有麥子豆子可以吃。
他的老夥計受委屈了,他現在都舍不得騎它。
暗歎了一口氣,晉明堂翻身上馬,低聲道:“出發。”
他和他的親衛一起,組成一支小小的隊伍,消失在夜色裡。
一行人離開後,遠處草叢裡站起來一個瘦骨嶙峋的人,他看了眼晉明堂等人消失的方向,踉蹌著往不遠處走去。
那裡有好些草棚,這些草棚以木頭為框架,用草編織成屋頂和牆壁,草棚的內裡還糊上了厚厚的一層泥,防止冷風從縫隙裡灌入。
這人進入其中一個草棚,一不小心,就踢到了一個躺在地上的人。
“誰啊?找死啊!”地上的人不滿地開口,聲音裡卻透著幾分虛弱。
進來的人沒搭理那個被自己踢到的人,而是大聲開口:“周叔,出事了!出大事了!”
他的聲音著實不小,草棚裡睡著的人都被驚醒,窸窸窣窣地動起來。
同時,一個聽著有些滄桑的聲音響起:“出什麼事情了?”
居庸關這五千多個修長城的勞役,有強製征發的民夫,也有罪犯。
而住在這個草棚裡的人,都是強製征發的民夫。
他們來自一個縣城,自備乾糧走了半個月才來到這裡,然後就開始了水深火熱的勞役生活。
來之前,他們不知道他們這次服役要乾大半年,更不知道乾著乾著,他們會吃不上飯。
最初帶著他們修長城的,不是晉明堂,而是另一個官員,那人不僅不給他們吃飽,還讓整日鞭打他們,逼他們多乾活。
他們三百二十五人來自同一個地方,彼此相互幫扶,算是在那人手底下受罪較輕的,可還是死了十八個。
與他們一起乾活的罪犯,那是十個裡能死兩個。
那些人其實不是罪犯,是廣陽郡的流民。
之前廣陽郡發生旱災,顆粒無收,老百姓隻能背井離鄉求一條生路。
流民們千辛萬苦逃到冀州,結果被冀州的軍隊當叛亂“剿滅”了。
老弱婦孺被割了腦袋用來換軍功,青壯則被送來修長城。
這些流民身體虧空嚴重,又哪裡乾得動重活?可不就被餓死累死。
總之,在晉明堂來這裡之前,他們苦不堪言。
流民的現在就是他們的未來,而他們不想死,自然人心浮動。
周叔實在看不下去,就跟他們商量,說要想辦法弄死那個當官的,自謀生路。
隻是,不等他們動手,朝廷就給他們換了個官員。
新來的官員叫晉明堂,他們這些以種地為生的人沒聽過這個名字,但周叔知道這個人。
周叔說這是個好人,他們也就放棄了動手的計劃。
晉明堂這人確實不錯,見糧倉裡沒了糧食,就把自己帶來的糧食分給他們吃,甚至還去附近打獵,在抓到幾隻瘦狼後,連皮帶骨熬湯給他們吃。
這位官爺還不逼他們乾活。
他們就此安分下來,那些原本跟他們一樣蠢蠢欲動的流民也一樣。
可是,糧草遲遲沒有送來。
他們都餓著,也就日日盯著營地的動靜,然後就發現許久過去,朝廷連顆豆子都沒有送來。
倒是晉明堂不知道從哪裡弄來一些種子,帶著他們一起種地,說等糧食送來,等地裡的莊稼長出來,他們就不用餓肚子了。
後來,晉明堂又換了說法,說他女兒就要來了,等他女兒帶來糧食,他們就不用餓肚子了。
他們便一直等著,等晉明堂嘴裡,那不用餓肚子的一天到來。
可現在……
摸黑從外麵回來的人開口:“周叔,我剛才餓得受不了想去外麵尋摸點吃的,結果發現晉明堂帶著他那幾個手下跑了!”
“都跑了?”滄桑的聲音再次響起。
這個被稱為周叔的人,名叫周勁淩,他出身農家,因家中貧困,年少時賣身到一士族家中,成為奴仆。
因為人比較伶俐,他被選中,做了那戶人家一個少爺的書童。
那位少爺學識淵博人品貴重,乃是一位名士。周勁淩跟在他身邊,不僅認了字,還學了許多東西。
他家少爺年輕氣盛,對暴虐的先帝極為不滿,難免在言語中帶出些什麼,還寫了文章暗暗批判。
這本沒什麼,在大齊,如此做的人非常之多,但他家少爺的仇家,將此事捅到先帝麵前不說,還添油加醋了一番。
先帝大怒,當即下令殺了他家少爺。
主家沒了以後,周勁淩回到家鄉生活。
他是鄉野間少有的有學識的人,漸漸地,附近村民遇到事情,便都找他拿主意,他成了一名小小的“鄉望”。
這次朝廷征召民夫,周勁淩其實不用來,但當時征召的人數有點多,幾乎把村裡僅剩的青壯全部帶走,周勁淩放心不下他們,便跟著一道來了。
來了居庸關後,他們這三百多人把周勁淩當主心骨,都護著周勁淩,也都聽周勁淩的話,果然,所有勞役裡,他們的傷亡是最少的。
現在晉明堂跑了,他們自然也找周勁淩拿主意。
“周叔,他們都跑了,我數著呢,十一個人十一匹馬全沒了。”
周勁淩已經坐起身,但在漆黑一片的草棚裡,彆人看不清他的動作,更看不清他的神色。
他沉默片刻,隨即道:“之前我們打算先殺掉那個不把我們的命當回事的官員,然後離開這裡另謀生路……現下不用殺人了,隻自謀生路就行。”
周勁淩當初的主家並非沽名釣譽之輩。
他曾遊曆四方,觀察民生,也曾前往災區,賑濟災民。
他對身邊人更是和善,見周勁淩在算數方麵有天賦,還悉心教導周勁淩算學。
周勁淩剛到居庸關時,就算過這裡的城牆要蓋成所需的時間。
若是糧草充足人心齊,確實可以在規定的時間裡蓋完,但他們糧草不充足,人心也不齊!
那些被打成罪犯,實際上是流民的家夥本就已經忍受長時間的饑餓,身體達到了極限。
不給他們吃飽,他們根本乾不動活!
他們乾不動活,負責看管的官吏便鞭打他們,有時一鞭子下去,人就沒了命。
這些流民本不是一夥的,但當他們死的人越來越多,便凝聚到一起。
在晉明堂來之前,他們看那些官吏的眼神讓周勁淩毛骨悚然,不寒而栗。
周勁淩當時就覺得,這城牆必然是修不下去的。
城牆修不完,勞役們會被降罪,沒辦法再回去過正常生活。
再加上他害怕那些流民餓瘋了以後鬨出更大的亂子,就打算先下手為強,在殺了那個官員後,帶著鄉民離開,去一處他知道的隱蔽的山穀中生活。
晉明堂的出現打斷了他的計劃,不過現在,事情還是走上了“正軌”。
周勁淩摸索著走出茅草棚,就見不遠處那些住著流民的棚子裡也有人出來,還傳出許多聲響,顯然他們也醒了。
晉明堂離開的事情,那些流民怕也已經知曉。
晉明堂拿來騙他們的話,他是不信的,他知道晉明堂的來曆,也就知道晉明堂被派來修長城,必然是得罪了人。
晉明堂得罪的人,肯定是巴不得晉明堂去死的,既如此,又怎麼可能給他們充足的糧食?
至於晉明堂本身……看晉明堂渾身上下沒有幾兩肉的模樣,就知道他肯定拿不出糧食!
但他不信晉明堂的那些鬼話,流民們卻是信的,現在晉明堂跑了,那些流民定然很生氣。
也不知道他們會乾出什麼事情來。
周勁淩都想連夜帶著鄉民逃跑了!
但那些鄉民中,有好些人在夜間是看不清東西的,這附近還人煙稀少,大半夜在野外趕路實在太危險,他不敢冒險。
周勁淩憂心忡忡地回到自己居住的草棚裡,而附近的草棚中,那些流民都已經被驚醒,鬨成一團。
他們都是底層百姓,從出生起就受欺負,受儘苦難活得渾渾噩噩。
他們也特彆能忍受苦難,隻要還有一點希望,就能像老黃牛一樣,繼續埋頭苦乾。
隻是,再勤勞的老黃牛,也有受不住爆發的時候。
晉明堂來這裡之前,他們即將爆發。
但晉明堂來了以後,他們被安撫住了。
晉明堂是從底層爬起來的,還帶過兵,很會凝聚人心。
他跟這些流民一起吃飯,訴說自己的辛苦,還捕獵給他們吃。
這些流民第一次被官員這般對待,誠惶誠恐感恩戴德,很輕易就信了晉明堂的話。
他們抱著希望,一開始等朝廷送糧食過來,後來又等晉明堂的女兒送糧食過來。
結果現在人沒有等來,晉明堂跑了。
流民們有的在哭,有的在罵,還有人早已經罵不動哭不動,躺著一動不動,等待死亡的來臨。
晉明堂來了之後,儘量每天給他們吃點東西,還不讓他們乾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