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丫頭找到她親戚那高門大院的時候,恰好……親眼目睹了一幕。”草薙劍的聲音沉了下去,“那家人,正在‘處理’一批‘抗稅刁民’。場麵……自然不必多說。”
星暝靜靜地聽著,手指無意識地敲擊著膝蓋。他能想象那個畫麵。亂世之中,這種依附權貴、敲骨吸髓的地主豪強,比明火執仗的流寇更可惡,也更難鏟除。
“所以……”星暝緩緩開口,有對鬼遭遇的歎息,但更多的,是一個念頭如同閃電般劃過腦海——機會!
這或許……是個絕佳的契機!)星暝心中豁然開朗。她這些年像個無頭蒼蠅,隻知道揮刀砍向眼前看得見的‘惡’,把滿腔仇恨都傾瀉在那些和她一樣的小人物身上。士兵也好,賊寇也罷,他們固然可恨,但不過是這腐爛世道結出的惡果!真正的病根,是那些高高在上、吸食民脂民膏的世家門閥,是那些擁兵自重、魚肉百姓的節度使,是那些為虎作倀、敲骨吸髓的地方豪強——但歸根到底的原因,卻不是目前所能解決的。)
如果能讓鬼明白前一點……如果能把她的仇恨之火,從漫無目的的焚燒,引導向這些真正該被焚毀的朽木……她的心結,或許才能真正解開?她的力量,才能真正用在……該用的地方?)
就在星暝心念電轉,盤算著如何借此事引導鬼時,那扇緊閉的紙門,“吱呀”一聲,被從裡麵拉開了。
鬼走了出來。她沒有看星暝,也沒有看草薙劍,隻是低著頭,慢慢走到廊下,在離星暝幾步遠的地方站定。夕陽的餘暉給她的側臉鍍上了一層暖橘色,卻驅不散她周身那股沉甸甸的陰霾。
“星暝師父。”她開口了,聲音依舊沒什麼起伏,但少了些往日的冰冷,多了些……乾澀和疲憊。“能……單獨談談嗎?”
星暝有些意外,隨即立刻點頭:“好。”他輕輕拍了拍還處於震驚狀態的星焰的小腦袋,“星焰,你先去屋裡玩會兒。”
星焰看看鬼,又看看星暝,乖巧地點點腦袋,縮著身子,一步三回頭地挪進了房間。草薙劍也識趣地飄遠了些,假裝自己不知不覺睡著了。
廊下隻剩下師徒二人。
鬼依舊低著頭,看著自己沾了些許塵土的木屐尖,沉默了好一會兒。就在星暝以為她又要退縮時,她終於再次開口,聲音很低,像是在自言自語,又像是在艱難地陳述一個事實:
“天叢雲氏……應該都告訴你了吧?”她用的是草薙劍要求的那個中二稱呼。
星暝看著她低垂的發頂,輕輕“嗯”了一聲:“大概……都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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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是一陣沉默。風吹動她額前幾縷散落的黑發。她深吸了一口氣,仿佛下定了某種決心,抬起頭,目光卻並沒有聚焦在星暝身上。她的眼神有些空洞,又帶著一種深深的困惑和……自我厭棄?
“我以前……”鬼的聲音很輕,“大概……就是個瘋子吧?心裡揣著把火,燒得自己五臟六腑都疼,看誰都不順眼,覺得這世上沒一個好東西,都欠我的,都該殺。”
她頓了頓,手指下意識地攥緊了巫女服的袖子,指節泛白。
“可是……直到今天……”她的聲音更低了些,仿佛每個字都重若千鈞,“直到我親手做了這一切……把那些和我流著相似血脈的人……送進地獄……”她猛地咬住了下唇,似乎在強忍著什麼,過了幾秒才鬆開,聲音帶著一種近乎哽咽的沙啞,“我才……才好像有點明白了……”
“我這些年……舉起的屠刀……砍的……究竟是那些該千刀萬剮的首惡……還是……”她的聲音哽住了,巨大的痛苦和迷茫在她眼中翻滾,最終化作一句沉重的叩問:
“……還是……千千萬萬個……過去的我自己?”
夕陽的最後一點餘暉徹底沉入山後,暮色四合。廊下,少女的身影在漸濃的夜色中顯得格外單薄。她看著她的師父,眼神裡沒有了往日的冰冷,隻剩下無邊無際的困惑和自我懷疑。那層厚厚的、用仇恨澆築的冰殼,似乎在這一刻,裂開了一道深深的縫隙,露出了底下從未示人的、鮮血淋漓的迷茫。
星暝看著眼前這個第一次流露出如此脆弱和無助的少女,心中百感交集。他沉默了片刻,沒有立刻回答她那個沉重的問題,而是用儘可能平和的語氣反問:
“鬼,你告訴我,今天你看到的那些人,你的‘親戚’,還有那個節度使,他們為什麼能作惡?為什麼能肆意欺壓那些和他們一樣一個腦袋兩個眼睛的普通人?”
鬼的眼神閃爍了一下,似乎沒料到星暝會這麼問。她蹙著眉,努力思考著:“……因為他們有兵?有錢?”
“對,也不全對。”星暝點點頭,又搖搖頭,“兵、錢,是他們的延伸。但真正讓他們能肆意妄為的,是這世間給他們撐起的保護傘!是層層疊疊、盤根錯節的勢力網!是那些和他們一樣坐在高處的‘老爺們’互相勾連、默許甚至縱容的規矩!”
他站起身,走到廊邊,也望向那片沉入黑暗的山林,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穿透力:
“你殺的那些士兵,他們該死嗎?有些確實該死!燒殺搶掠,無惡不作。但他們中的很多人,可能也曾是田裡刨食的農夫,是被抓了壯丁,是被逼得活不下去才拿起刀。他們作惡,是這世道先碾碎了他們,讓他們變成了野獸!你殺的那些妖怪,他們有的或許真的害了人,但更多可能隻是遵循本能,或者純粹是倒黴撞到了你刀口上。”
星暝轉過身,目光灼灼地看著鬼:
“你恨,我明白。你的家,你的親人,毀在那些賊兵手裡,這血海深仇換誰都不能忘!你這些年揮刀,想斬斷這仇恨的鎖鏈,想討一個公道。可你發現了嗎?你越是砍殺,這鎖鏈似乎纏得越緊?你砍掉一個爪牙,很快會有新的爪牙長出來;你殺掉一個為惡的小卒,很快會有更多被逼成惡鬼的人頂上去——為什麼?”
他走近一步,聲音帶著一種洞穿迷霧的力量:
“因為你砍的,從來都不是那鎖鏈的源頭!你隻是在和這腐爛源頭催生出的、無窮無儘的惡果搏鬥!你砍向的每一個‘惡’,背後都站著無數個像你一樣被碾碎、被逼瘋的‘過去的你’!”
鬼的身體微微顫抖起來,星暝的話像一把冰冷的鑿子,狠狠敲在她心頭的冰殼上。她想起了那些被她毫不猶豫斬殺的潰兵,想起了他們眼中同樣絕望的瘋狂;想起了那些被她力量波及、哀嚎著化為飛灰的小妖怪……
“那……那我該怎麼做?”她的聲音帶著一絲顫抖,是迷茫,也是掙紮著想要抓住點什麼,“難道……就不報仇了嗎?就任由那些人逍遙自在?”
“仇,當然要報!”星暝斬釘截鐵地說,“但要看清楚,仇人是誰!不是那些和你一樣掙紮在泥潭裡、最終被染黑的可憐蟲!真正的仇人,是那些製造泥潭的人!是那些吸食著無數像你、像那些士兵、像那些被滅門農戶的血淚,卻連他們的死活都不屑一顧的——地方豪強!封疆大吏!世家門閥!乃至那些高坐天中的存在!是他們製定的規則!是他們無力去製止這規則,卻反而借著規則做最大的惡!”
星暝看著鬼眼中翻騰的激烈情緒——有被點醒的震撼,有對真正仇人的憤怒,也有對新方向的茫然。他放緩了語氣:
“你的力量很強,鬼。比你自己想象的還要強。但這力量,如果隻用來發泄仇恨,砍殺那些和你一樣沉淪的可憐蟲,那它隻會把你拖進更深的黑暗,讓你也變成這腐爛世道的一部分,甚至成為某些存在他意有所指地頓了頓)手中一把好用的‘刀’。”
“但如果你願意……”星暝的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期許,“試著把目光抬起來。那麼,你的力量,或許才能真正……斬斷些什麼。”
夜色徹底籠罩了神社。廊下沒有點燈,隻有星暝眼中那點微光,如同昏暗中搖曳的燭火,靜靜等待著少女的回應。
然而,鬼接下來的話,卻像一道無形的驚雷,劈散了星暝營造的所有引導氛圍:
“那,星暝師父,”她微微歪頭,聲音平靜得像結了冰的湖麵,“你們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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