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陰這東西,有時候溜得比山澗的溪水還快。星暝偶爾坐在神社廊下發呆,才驚覺當初把那個滿身血汙、眼神像淬了冰的小丫頭收留下來,已是三四年前的事了。
博麗鬼——這名字如今在某些地方提起來,能止小兒夜啼——實力確實是一日千裡。她那雙握著禦幣的手,早已褪去了當初的稚嫩和顫抖,變得穩定而有力,靈力運轉間帶著一種近乎冷酷的精準。可這實力精進的代價,似乎是她整個人愈發沉得像塊化不開的寒冰。星暝記憶中那個偶爾還會流露出茫然或掙紮的影子,如今被一層更厚、更硬的殼裹住了,隻剩下近乎瘋魔的專注和……那股子半分沒改的狠絕。
星暝哪能不知道,自己偶爾出門溜達時,鬼在做什麼?風裡飄來的零星血腥氣,紫那偶爾意味深長掠向神社的眼神,還有鬼身上那難以言喻、仿佛與某種宏大存在隱隱相連的靈力波動……樁樁件件都指向一個心照不宣的事實:八雲紫在“幫”她,或者說,在“用”她。用她那獨特、甚至帶著點戾氣的靈力,去填補、加固那個籠罩東國的、看不見摸不著的巨大“殼子”——大結界。星暝心裡知道,但他選擇了裝聾作啞,畢竟總不能真的不管結界了。日子該怎麼過還怎麼過,他照舊在神社裡打坐冥想,神遊物外;興致來了,也帶著星焰或是彆人,溜出去尋點樂子,或是給某些不開眼的家夥添點堵。日子仿佛一成不變的水流,表麵平靜。
而鬼,更像是一個寄居在神社的、沉默的影子。除了雷打不動的修行和訓練,她更多時候是獨自離開。去向不明,歸期不定。有時是應了某些村落的懇求,去“退治”為禍的妖怪;更多時候,卻是她自己認定的“征伐”——目標可能是盤踞一方的凶戾妖怪,也可能是某些在她眼裡“罪該萬死”的人。她的足跡遠不止東國,連隔海的唐土,也隱隱有關於一個手段酷烈、形如鬼魅的少女的駭人傳聞飄回來。
漸漸的,東國本地也傳開了。不知從哪個角落先起的頭,“鬼巫女”這個名號像長了翅膀的毒蟲,在暗巷和山林間嗡嗡作響。描述越來越離奇,說她來去如風,所過之處隻留一片狼藉血汙,下手狠辣得不似凡人。這名聲竟引來了些自詡正義的熱血愣頭青,不知天高地厚地闖進神社所在的地界,嚷嚷著要“為民除害”,鏟除這個“無惡不作”的魔頭。
結果?自然是成了山林間某些妖怪的加餐。此地的妖怪與人類村落,在漫長歲月與紫的引導下早已形成了一套心照不宣的規矩:井水不犯河水,兔子不吃窩邊草。這些規矩維係著一種脆弱的平衡。但外來的、不知底細還喊打喊殺的家夥?對不起,沒有“窩邊草”的保護傘。撞上餓著肚子的山精野怪,或是脾氣暴躁的獨行妖怪,下場往往不怎麼好——不過起碼痛快點。
當然,也有“運氣不好”撞到鬼本人手裡的。那場麵……星暝偶然撞見過一次殘局,饒是他身經百戰,也不由得皺了皺眉。那已不能稱之為戰鬥後的痕跡,更像是某種……宣泄後的屠宰場。鬼的招式越來越詭譎,靈力中仿佛摻入了某種冰冷的惡意,造成的傷害並非追求致命效率,而是刻意地放大痛苦,製造出令人頭皮炸裂的視覺衝擊。斷肢殘骸以一種極其彆扭的姿態扭曲著,仿佛在無聲地嘶吼。她不像在退治,更像在釋放某種積壓已久的、黑暗的東西。
星暝不是沒勸過。有一次,鬼剛風塵仆仆地回來,身上還帶著未散儘的鐵鏽味。星暝攔住她,眉頭擰成了疙瘩:“鬼,下手……是不是太重了點?有些事,給個痛快也就罷了。”
鬼的腳步頓住,側過頭,深黑的眸子在昏暗的光線下沒什麼情緒地掃了他一眼,像是看一塊石頭。她沒反駁,也沒答應,隻是極輕地“嗯”了一聲,聲音平淡得像杯涼水,然後繞過他,徑直走向自己那間沒什麼人氣的房間。門合上,隔絕了內外。
下次她出門,該怎樣,還是怎樣。隻要是她心裡判了“必死”的家夥,無論人,或是妖,絕無幸理。有時候,星暝無意間對上她那雙深潭似的眼睛,那裡麵沉澱的寒意和某種近乎空洞的專注,連他心底都會不由自主地竄起一絲涼氣。
至於星焰?這小家夥對鬼姐姐的敬畏早已變成了實打實的懼怕。遠遠看見鬼的身影,星焰就像受驚的小鹿,本能地就想往星暝身後縮,連平時咋咋呼呼的招呼聲都咽了回去,隻敢用怯生生的眼神偷偷瞟一眼,然後飛快地低下頭玩衣角。倒是草薙劍那老家夥,似乎很欣賞鬼這股子狠勁。劍身時常興奮地嗡鳴,主動請纓:“星暝大人,小丫頭又要出門‘活動筋骨’?老夫閒著也是閒著,正好活動活動這把老骨頭!”等他們“活動”回來,劍身上往往帶著洗刷不淨的暗紅痕跡,散發著若有若無的血腥氣,劍柄上的微光都仿佛饜足般黯淡幾分。
東國各地的妖怪們,怨氣早就積壓得快溢出來了。他們的話事者大多活得夠久,腦子也夠清楚,明白“博麗巫女”這個身份背後代表的意義——那是八雲紫棋局裡不可或缺的一枚棋子,某種程度上,甚至算是維係妖怪未來樂土的“自己人”。所以,偶爾有哪個不開眼的手下小妖撞到鬼巫女手裡被“退治”了,這些大佬們往往捏著鼻子認了,隻當是給不懂規矩的小妖怪交了學費,睜隻眼閉隻眼也就過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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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這不代表他們能容忍自家的妖怪像田裡的韭菜一樣,被那鬼巫女想割就割,想砍就砍啊!這算怎麼回事?這東國,到底是他們妖怪說了算,還是那煞星巫女說了算?再這麼下去,手底下的小妖們都要嚇得卷鋪蓋跑路了!
於是,隔三差五就有妖怪主動上門,或是派遣心腹使者,氣衝衝地跑到八雲紫那裡告狀訴苦。有時候,也趁著鬼不在神社,直接找上星暝這個“監護人”。
“星暝大人!您倒是管管您家那位巫女啊!”一個化形還不甚完美的妖怪拍著桌子幸好沒拍碎),唾沫星子亂飛,“上個月,我手下一個巡山的妖怪,不過是好奇湊近了看她殺幾個闖進來的人類,離得八丈遠呢!她二話不說,抬手就是一道黑光!差點沒把我那手下半邊身子給融了!現在還躺洞裡養著呢!這還有天理嗎?!”
另一個穿著華服、臉色蒼白陰柔的樹妖也慢悠悠地開口,聲音像毒蛇吐信:“是啊,星暝大人。吾等理解巫女職責所在,除暴安良。然則,手段是否過於酷烈?動輒斷肢分屍,又或是力量侵蝕臟腑,令其痛苦哀嚎數日方絕……此等行徑,與那邪魔何異?長此以往,恐非東國之福,亦非紫大人所願見吧?”
星暝聽著,也隻能揉著太陽穴,打著哈哈應付:“諸位,諸位息怒……鬼那丫頭,性子是烈了點,下手是沒個輕重……我會說她的,一定說……”他心裡苦笑,說了有用嗎?
告狀告到紫那裡,紫多半是端著那副高深莫測的笑容,用檜扇輕點著掌心:“阿拉,諸位的心情咱理解。不過嘛,那孩子心中有結,行事偏激些也是難免。大局為重,大局為重啊……”把“大局”這頂帽子一扣,再暗示下結界的需要,妖怪們也隻能憋著一肚子氣告退。
最終,幾番扯皮下來,紫那邊或是星暝這邊,總能找到鬼,把妖怪們的怨氣壓下去。鬼的反應通常是麵無表情,聽完後冷冷丟下一句:“知道了。隻要他們不惹到我頭上,不禍害他人,我懶得動手。”這就算是給了個台階,也是劃了條模糊的底線——不主動出手,但“惹到我”或“禍害他人”的,另當彆論。至於如何界定“惹到”和“禍害”,解釋權顯然在她手裡。
妖怪們得了這句模棱兩可的保證,雖然心裡依舊像堵了塊石頭,但也明白這是目前能爭取到的最好結果了。隻能回去勒令自家的妖怪們,見到那生人勿近的瘟神,繞著走!繞著走!千萬彆好奇!千萬彆靠近!那煞星,惹不起!
日子就這麼在神社的寂靜與偶爾的血腥氣中,磕磕絆絆地往前淌。星暝早已習慣了鬼的獨來獨往,也習慣了每次她回來時身上那若有若無的、令人皺眉的鐵鏽味。但今天,當神社的木門被推開,鬼的身影出現在門口時,氣氛卻有些不同。
她不是一個人回來的,草薙劍那暗沉的劍身如同影子般懸浮在她身後,保持著不遠不近的距離。這本身沒什麼稀奇。稀奇的是鬼的樣子。她沒有像往常那樣,帶著一身未散的戾氣徑直走向自己的小屋,或是乾脆在院子裡就開始擦拭沾染了不明汙漬的禦幣。她隻是站在廊下,背對著漸漸沉入山巒的夕陽,整個人像被抽掉了骨頭,又像是被某種沉重的、黏稠的東西糊住了,透著一股說不出的……頹喪。
星暝正坐在屋內,有一搭沒一搭地和蜷在他腿邊的星焰說著些閒話。小家夥的腦袋一點一點,快睡著了。鬼的開門聲驚醒了星焰,她揉著眼睛抬起頭,看清門口的身影時,下意識地往星暝身後縮了縮,臉上帶著慣常的怯意。
星暝也看到了鬼。她臉上沒什麼表情,但那雙晦暗不明的黑眼睛裡,往日那種冰封般的銳利和空洞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迷茫?甚至可以說是落寞。這表情在她臉上出現,簡直比太陽打西邊出來還稀罕。
“怎麼了,鬼?”星暝的聲音打破了沉寂,帶著點試探。他很少主動問她這些,但今天這狀態太不對勁了。
鬼聞聲,猛地抬了一下頭,視線飛快地掠過星暝的臉。那眼神複雜得像一團亂麻,有掙紮,有疲憊,甚至有一絲星暝幾乎不曾在她眼中見過的…脆弱?但這情緒隻閃現了一瞬,快得讓人以為是錯覺。她迅速垂下眼簾,避開了星暝的目光,喉嚨裡含糊地應了一聲,聲音低啞得幾乎聽不清,然後一言不發,拖著腳步,像躲避什麼似的,悶頭鑽進了自己那間房間,隔絕了內外。
星暝看著緊閉的紙門,眉頭擰成了疙瘩。這反應,絕對有問題。他扭頭看向懸在半空的草薙劍。老家夥劍身上的微光似乎也比平時黯淡些,透著一股子“這事鬨得有點大”的意味。
“草薙,”星暝的聲音沉了沉,“你清楚嗎?怎麼回事?”
“唉……星暝大人,她……找到她的遠房親戚了。”
“哦?”星暝挑了挑眉,這聽起來像是好事啊?難道親人相認,反而觸動了她的心結?可鬼那樣子,分明不是喜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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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找到了……然後呢?”星暝追問。
“然後?”草薙劍的劍柄微微晃了晃,語氣帶著一種荒誕的沉重,“她親手,把他們滅了門。”
“——!”星焰瞬間捂住了嘴,銀色的眼睛瞪得溜圓,裡麵全是難以置信的驚恐。
星暝也愣住了,呼吸微微一滯:“……滅門?怎麼回事?說清楚點。”他預感到事情絕不是簡單的尋仇殺人。
“原本倒也……不算什麼大事的開頭。”草薙劍開始講述,“我們追著一股潰兵的尾巴,是那個叫黃巢的頭子手下最後一批撤出長安的殘兵敗將。這群人,敗了也改不了德性,沿途還在禍害百姓。鬼丫頭沒忍住,出手清理了幾個跳得最歡、行事最惡的。”
“其中一個死人身上,掉出來一封皺巴巴的家書。信寫得歪歪扭扭,大概意思是說,這次在長安‘撈夠了’,等撤到安全地方,就把錢捎回老家東川,去贖被抵押給大戶當苦力的爹娘兄弟,讓他們‘千萬撐住,等著我’。”
草薙劍停頓了一下,劍身似乎又黯淡了幾分:“鬼丫頭拿著那封信,看了很久。老夫能感覺到她……有點不一樣了。就在那時,八雲紫大人悄無聲息地出現了。她什麼也沒多說,隻是用隙間把我們直接送到了信上提到的那個東川地界的地方。”
“到了地方,我們稍微一打聽……”草薙劍的聲音帶上了一絲冰冷的諷刺,“那個寫信的兵痞的老家,就在那兒。更巧的是,他老家的族人,原本是當地一戶無地無產依附於人的佃戶,依附的對象正好是她的那房意料之外的逃難到此的親戚。但這戶佃農,不知怎麼的,就在最近,男丁幾乎死絕了,隻剩下些婦孺老弱,日子艱難得很。”
“而鬼丫頭那家所謂的‘遠房親戚’呢?他們可混得風生水起,早就攀上了東川節度使那棵大樹,成了節度使勢力底下最得力的爪牙之一,替他橫征暴斂,魚肉鄉裡!手段之狠,心腸之黑,令老夫都不寒而栗……”
草薙劍的劍尖指向地麵:“而若是有反抗者,他們就敢直接派家丁,勾結當地士卒,打著‘催繳’、‘平亂’的旗號,衝進人家裡抄家,稍有不慎,便是滅門之禍!而他們抄來的財物,大半都孝敬給了上麵的大官,自己隻留一小部分,就足夠他們作威作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