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安京內,原本的寧靜被一陣突兀的騷動打破。街道上的行人紛紛避讓,帶著驚疑不定的神色,看著一夥明顯非京中人士的隊伍浩浩蕩蕩地不顧阻攔,穿行而過。這些人大多身著粗布衣衫,風塵仆仆,臉上帶著長途跋涉的疲憊,但眼神卻異常明亮,混雜著興奮、戒備,甚至是一絲狂熱的情緒。他們簇擁著核心一人,雖未持明顯兵刃,但那股無形的、混雜著草莽與靈力波動的氣息,已足以讓尋常百姓感到不安,紛紛躲入屋舍,從門縫窗隙中緊張地窺視。
被眾人圍在中央的,正是蘆屋道滿。他今日特意換上了一身漿洗得發白、卻儘力用術法熨燙平整的舊狩衣,頭發草草束在腦後,幾縷不羈的發絲垂落額前,更添幾分落拓與固執。他麵色沉凝,目光掃過那些驚慌躲閃的麵孔,嘴角緊抿,顯露出內心的不忿與決絕。他身後這群人,便是他這些時日傾注心血、在播磨國及周邊地帶聚集起來的“播磨流”弟子。人員構成複雜,有心懷樸素的守護信念、渴望學習一技之長以保家園的農夫獵戶,也有眼神遊移、心思難測、試圖借此獲取力量或謀取私利之輩。
他們雖未亮出鋒刃,陣型也算不上嚴整,但那股子混雜著不安於室、挑戰權威的躁動氣息,以及隱隱散發出的、非正統的、略帶野性的靈力波動,已讓周遭的公卿貴族與平民百姓感到了巨大的威脅。這陣仗,怎麼看都不像是來講道理的,倒更像是來……掀桌子的!雖然眼下還沒見他們動手傷人,可誰又能保證這群情緒激動的“法外之徒”下一刻不會做出什麼極端之事?
道滿深吸一口京中似乎都更顯精致的空氣,壓下心頭因再次踏入這權力與規則交織的中心而湧起的複雜情緒——那裡麵有不甘,有憤懣,或許還有一絲連他自己都不願承認的、麵對安倍晴明時的底氣不足。他運足中氣,聲音清晰地蕩開:“安倍晴明!安倍晴明何在?!我蘆屋道滿,今日攜播磨流眾同道,特來向你討教!”
他頓了頓,目光銳利地掃過聞訊趕來、在外圍迅速組成鬆散警戒線的官方人員,他們的服飾整齊劃一,表情嚴肅,與他的“雜牌軍”形成鮮明對比。道滿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積壓已久的憤懣與公開的控訴:“我此次前來,隻為與他安倍晴明公平一戰!若我勝了,陰陽寮必須即刻解除對我播磨流的一切打壓、汙蔑與歧視!公開承認我流地位!”
這話立刻在圍觀的稀疏人眾中引起一陣竊竊私語的騷動。道滿仿佛要將心中塊壘儘數傾吐,言辭愈發激烈:“陰陽之術,本是溝通天地、護佑眾生之力,憑什麼隻能由你們陰陽寮獨占?隻能由你們這些出身高貴、師承名門、錦衣玉食的人習練壟斷?天下有心向道、欲以之力守護親鄰者,人人皆有學習的權利!我播磨流廣傳術法,教予平民自保之力,使其麵對妖邪不再隻能跪地哀求或傾家蕩產求告無門,何錯之有?!”
他甚至激動地挺直了脊背,臉上顯出幾分自得與堅信:“自播磨流出世、廣授技藝以來,各地妖患是否確有減少?百姓惶惶不可終日之情形是否得以稍緩?這些,難道不是我等實實在在的功績?”——他自然而然地將在星暝暗中影響下、因各方勢力微妙平衡而暫時緩和的妖患局勢,全都歸功於自己播磨流的“威懾”與“實效”了。
隨即,他話鋒一轉,指向變得愈發尖銳,幾乎是指著陰陽寮眾人的鼻子喝問,聲音中充滿了質問:“難道就因為我們讓地方上某些人少了撈取‘祓魔捐’的機會,斷了他們借此盤剝百姓、兼並良田的財路,你們就要對我們趕儘殺絕?這就是你們口口聲聲標榜的‘守護秩序’、‘扞衛正道’?!不過是維護你們自家特權與利益的遮羞布罷了!”
這連番質問,擲地有聲,句句戳向某些不便言明的現實,引得周圍一些圍觀的平民竊竊私語,甚至有人暗自點頭,顯然對此亦有感觸。陰陽寮這邊,眾人臉色愈發難看,尤其是中下層的一些成員,麵色尷尬。幾位高層迅速交換著眼色,氣氛緊張得一觸即發。
一位地位頗高的陰陽師忍不住上前,對始終麵色沉凝的賀茂忠行低聲道:“賀茂大人,此獠猖狂,妖言惑眾,聚眾鬨事,衝擊京畿重地,誹謗朝廷命官,其心可誅!觀其言行,已與謀逆無異!不如趁其尚未釀成大禍,立刻調集精銳人手,強行驅散,擒拿首惡,就地正法,以儆效尤!”
賀茂忠行眉頭緊鎖,胡須微微顫動。他深邃的目光越過喧囂,落在人群中情緒激動、卻似乎並非純粹奸惡之徒的蘆屋道滿身上,以及他身後那些大多麵露惶恐、卻又因集體行動而強自支撐的弟子。他閱曆豐富,看人自有其準繩,這道滿雖偏激狂妄,行事不計後果,宛若野火,但觀其言行內核,似乎仍存有一絲以求“公道”為名的赤誠與理想,隻是用錯了方法,走入了極端,猶如抱薪救火。
“堵不如疏。”賀茂忠行聲音低沉,“此人性情偏執,宛若困獸,若此刻強行以力壓之,隻會激得他及其追隨者心生滔天怨恨,日後恐化作燎原之火,做出更極端、更不可收拾之事來。屆時,禍患更大,恐傷國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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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時,安倍晴明已聞訊趕來。他今日穿著一身淺青色淨衣,外罩印有桔梗紋的白色羽織,步履從容沉穩,風姿清雅出塵,與對麵道滿的落拓激憤形成鮮明對比。他聽到師父的話,微微頷首,目光平靜如水地看向場中激動不已的道滿。
賀茂忠行轉向愛徒,眼中帶著詢問與托付:“晴明,你意下如何?若你應戰,有幾分把握?若勝,又打算如何處置他們?”他深知此事早已超越單純的術法較量,更牽扯到輿論風向、人心向背、朝堂博弈以及後續可能引發的難以預料的連鎖反應。
晴明眸光微閃,略一沉吟,仿佛早已思慮周全,輕聲卻清晰地答道:“若勝,放。”
賀茂忠行深深看了弟子一眼,見他眼神清明堅定,知其心思縝密,已有通盤考量,便不再多言,隻鄭重道:“既如此,便由你出麵應對。一切小心,務必把握分寸。”他默許了晴明的決定,也將現場處置權完全交給了對方。
晴明越眾而出,走向道滿。他的出現,立刻吸引了全場所有的目光,仿佛自帶一種安定人心的力量。隻見他神色平和,對著道滿微微頷首,語氣依舊保持著禮節:“蘆屋閣下,彆來無恙。既然閣下執意要再行比試,以證己道,晴明奉陪便是。地點,依舊選在上次之處,可好?”
道滿見晴明如此痛快應戰,心中先是微微一鬆,隨即又被上次慘敗的陰影籠罩,底氣不免有些虛浮,但事已至此,箭在弦上不得不發,他硬著頭皮,努力讓自己的聲音顯得強硬:“好!就在那裡!這次定要與你分個高下,辨明是非!”
然而,就在道滿帶領眾人前往演武場時,他身邊一個麵容精悍、眼神閃爍不定的弟子悄悄湊近,壓低聲音,語速極快地說道:“師父,此戰關係我播磨流存亡興衰,不容有失!弟子近日偶得一種上古秘傳咒法,能在對決前悄然施為,嵌入對方靈力運轉之隙,可乾擾其心神,削弱其靈力,甚至……若時機得當,可令其靈力反噬,身死道消!此戰關乎大道存續,非是尋常切磋較技,乃是你死我活之道爭!非常之時當行非常之法!隻要最終目的是好的,是為了打破壟斷、普惠眾生,手段激進些又有何妨?若能一舉扳倒這陰陽寮的柱石,正是為我播磨流、為天下寒門修士揚眉吐氣,開創萬世不易之基業!若再敗了,我等可就真成天下笑柄,永無出頭之日了!師父,當斷則斷啊!”
道滿聞言,臉色變幻不定,本能地便要斥責:“此舉卑劣,暗箭傷人,豈是正道所為?!我播磨流縱使追求實用,也當光明磊落!”他創立播磨流,雖劍走偏鋒,追求速成與實效,但心底仍存有不容踐踏的底線與驕傲。
那弟子卻似早已料到他的反應,立刻換上一副悲憤填膺、恨鐵不成鋼的神情,巧舌如簧地繼續蠱惑,話語如同毒液般絲絲滲透:“師父!您醒醒吧!您想想那安倍晴明,想想那高高在上、固若金湯的陰陽寮!他們何曾對我們講過半分‘正道’?他們壟斷知識,視我等如螻蟻草芥,打壓異己,何嘗有過絲毫手軟?他們存在一日,底層之人便永無掌握力量、改變命運之機!永遠隻能被奴役、被盤剝!我等此舉,乃是以小非換大義,是不得已而為之的正義!是為了推翻壓在所有人心頭的大山啊師父!是為了那些求告無門、被妖物侵害、被權貴欺壓的萬千黎庶!是為了給他們劈開一條生路!功成不必在我,但功成必定有我!此乃大仁大義,豈能拘泥於小節?!”
這一頂頂“大義”、“救世”的高帽扣下來,又精準地戳中了道滿內心最敏感、最不甘、最引以為信念的脆弱之處。他被這番似是而非、偷換概念的言論繞得有些發暈,熱血上湧,加之對勝利的極度渴望和對再次失敗、萬劫不複的恐懼交織在一起,意誌不禁劇烈動搖。他想著弟子口中那“萬千黎庶”的苦難,想著“打破壟斷”的宏願,竟鬼使神差地啞聲問道:“……那咒法,果真有效?不會……不會立刻致命吧?從何而來?”他終究還是留了一絲餘地,試圖抓住一根稻草。
“師父放心!此術乃弟子偶然從一深山古洞所得殘破古卷中學得,來曆絕對隱秘,無人知曉,效果驚人卻可控!”對方信誓旦旦地保證,卻眼神閃爍,含糊其辭,並未說明具體來源——那實則是他通過隱秘渠道,用播磨流斂聚的部分錢財,從某個專營邪異物品的商人那裡換來的、蘊含陰毒邪力的詛咒之物,再配合其上記載的惡咒使用。
道滿沉默了,內心如同沸水般激烈掙紮。最終,那“推翻不公”、“拯救眾生”的虛幻大義圖景,以及內心深處對“成功”的迫切渴望,如同洪水般衝垮了那點殘存的底線堤防。他艱難地、幾乎微不可察地點了點頭,聲音嘶啞:“……罷了,便……便依你之言。但切記,萬不可傷其性命……製住即可……”他仍在試圖給自己找一個冠冕堂皇的理由,卻不知這詛咒的惡毒與反噬特性遠超他的想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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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弟子心中暗罵一聲“迂腐”,麵上卻恭敬應道:“弟子明白,自有分寸,定叫那安倍晴明吃個大虧,卻不會真要了他的命!”隨即悄然退入人群之中,準備那陰毒的詛咒之法去了。道滿甚至不清楚這詛咒具體如何運作,又會呈現何種效果,隻模糊地以為是一種強力乾擾之術。
舊演武場,四周已被陰陽寮的人員和聞訊趕來的公卿侍衛嚴密圍住,閒雜人等被隔絕在外,氣氛肅殺。場中,晴明與道滿再次對峙。
賀茂忠行目光如電,在兩人尚未正式動手、氣機牽引之際,便已憑借其深厚的經驗,敏銳地察覺到一絲極淡極隱晦、卻帶著不祥汙穢氣息的黑氣,悄無聲息地自某個陰暗角落滋生,蜿蜒纏繞向晴明周身。他眉頭瞬間擰緊,體內靈力微動,當即就要出聲喝破這卑劣行徑。
然而,晴明卻仿佛背後長了眼睛,極其輕微地搖了搖頭,示意師父暫且靜觀。他同樣感知到了這縷試圖侵蝕他靈台、汙穢他靈力的詛咒之力,但其強度與性質,卻讓他瞬間心生疑惑——這詛咒看似陰毒刁鑽,實則外強中乾,核心結構頗為粗糙,對他而言,感知清晰且輕易便可化解,似乎……並非真正衝著他來的?更像是一個……陷阱?
就在這時,對麵的蘆屋道滿已積蓄完畢氣勢,率先發動攻擊,指訣引動間,播磨流的術法呼嘯而出,聲勢較之上次更為猛烈狂放,卻隱隱透著一股虛浮躁動之感。
晴明心思電轉,手下卻絲毫不慢,幾乎是本能地結出一個反製咒印。這咒印光華內斂,並非針對道滿那聲勢浩大的攻勢,而是精準無比地、後發先至地彈向了那縷已然靠近、試圖鑽入他護身靈氣的詛咒黑氣!
然而,接下來發生的一幕,出乎了絕大多數人的意料!
那被反彈的詛咒黑氣,並非消散或被驅散,反而像是突然被賦予了生命與目標一般,猛地調轉方向,以遠超之前的速度、更強的力度,如同嗅到血腥味的餓狼,瞬間撕裂空氣,沒入了正全力施展術法、門戶稍開的蘆屋道滿的體內!
“呃——!”道滿猝不及防,隻覺得一股冰寒惡毒的力量猛地侵入經脈,四肢百骸傳來陣陣撕裂般的劇痛與極致的虛弱無力之感,眼前陣陣發黑,喉頭一甜,險些噴出血來!他踉蹌著倒退數步,勉強以手撐地才未倒下,臉上寫滿了驚愕、痛苦與難以置信,第一反應竟是駭然看向晴明,嘶聲道:“你…你安倍晴明…竟暗中修煉如此惡毒的邪術?!陰陽寮果然藏汙納垢……”
晴明此刻卻是心中雪亮,徹底明白了!這詛咒根本從一開始就是針對道滿自身設置的!其核心機製並非即時殺傷,而是潛伏性的力量汲取與惡毒反噬!要施展此等針對個人的惡咒,必須知曉目標的準確生辰乃至精血氣息……以道滿那豪爽粗獷、對所謂“自己人”缺乏基本防備的性格,恐怕早已在平日飲酒暢談或傳授術法時不慎被那心懷叵測的弟子套了去,甚至可能被暗中取走了沾染氣息的物件。
“不好!”晴明心中暗叫一聲。此刻最重要的是先救人,絕不能讓這惡毒詛咒繼續侵蝕蘆屋道滿,否則即便不死,也恐變為廢人。但眼下眾目睽睽,自己是陰陽寮的代表,肩負維護朝廷顏麵與秩序之責,而道滿則是公然挑釁、聚眾施壓的“逆匪”頭領,若自己此刻出手相助,不僅會引人非議,授人以柄,更可能被政敵抓住機會,大肆攻擊他安倍晴明與“妖流”勾結,甚至質疑自己的立場與能力。
電光石火間,晴明已有了決斷。隻見他臉上瞬間罩上一層寒霜,厲喝一聲,聲音中充滿了“正義”的憤怒:“邪魔外道,竟敢暗施如此陰損詛咒?真是自食其果,咎由自取!”話音未落,他手中攻勢陡然變得淩厲起來,數道破魔符咒如同疾風驟雨般射向身形搖搖欲墜的道滿,看似是趁你病要你命,落井下石,毫不留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