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光,在這座被世人遺棄的宅邸中,仿佛被西行妖那悖逆常理的死亡魅力所凝滯,流淌得格外緩慢而粘稠。然而,自魂魄妖靈與她那位心思縝密的幼子妖忌在此築居以來,這片長久被死寂與絕望浸透的土地,終究是滲入了一絲屬於“生”的、微弱卻執拗的脈搏。
妖靈選定的那處偏院,在母子二人日複一日的勞作下漸次改觀。坍塌的院牆以切割齊整的青石細心填補,腐爛的廊板被新伐的木材替代,散發出清淺的木質芬芳。年幼的妖忌,那雙本該隻握木刀的小手,卻對土地懷著超乎年齡的眷戀。他在向陽處開辟出一方規整的田壟,將廢墟縫隙中頑強存活的野花小心移植,又尋來些易於生長的菜種,學著記憶中的農人模樣,笨拙卻專注地播種、澆灌。當他首次收獲幾莖青翠卻瘦弱的野菜時,竟如同捧著稀世珍寶般跑到母親麵前,藍色的眼裡閃爍著久違的、屬於孩童的純粹欣悅。
幽幽子依舊如履薄冰。她像一隻驚弓之鳥,大多時分仍蜷縮於主宅最深的陰影裡,或是那片唯有她與紫能安然存活的、西行妖力量籠罩的核心區域。然而她的目光,已無法再從偏院的方向移開。每日清晨那富有韻律的劈柴聲,孩童練劍時稚嫩卻認真的呼喝,乃至偶爾飄來的、樸素的炊煙氣息……這一切都如涓涓細流,悄然浸潤著她心中冰封的角落。
她開始更細致地觀察那位銀發的女劍士。妖靈的劍術,與她在家藏古籍上所見過的任何流派皆不相同。那並非追求殺伐之效的武技,亦非炫示技巧的演武,而更像是一種與靈魂對話的儀式。每一式皆簡潔至極,卻又蘊含著千錘百煉後的圓融與力量。尤其當她握住那柄名為“白樓”的短劍時,劍身自然流淌出溫潤澄淨的光暈,並不刺目,卻仿佛能撫平周遭一切躁動不安的氣息,連西行妖那無時無刻不在散發的、誘人沉淪的力量,似乎都能被這光暈稍稍驅散。幽幽子雖不解劍招精妙,卻能“感覺”到,那劍舞之中,蘊藏著與她周身縈繞的“終結”之力截然相反的、蓬勃而堅韌的“生機”。
而那名為妖忌的孩子,更是牽動著她心底最柔軟的角落。看著他因發力不穩跌倒,又抿著唇默默爬起;看著他每日清晨雷打不動地為那方小小“花園”澆水,對著初生的嫩芽流露期盼;看著他偶爾在母親教導劍理時,因不得要領而急得眼圈泛紅,卻倔強地不肯落淚……幽幽子感到一種久違的情緒在滋長。這孩子身上有著超乎年齡的沉靜,但這沉靜之下,依舊跳動著一顆渴望溫暖、渴望認可的,純真的心。
經過數次在安全距離外,屏息凝神、如探水溫般的小心接觸,一個令幽幽子既驚且慰的事實逐漸清晰——隻要她極力收斂心神,不讓情緒劇烈波動,魂魄母子似乎真能抵抗她無意識散發的“死亡”引力。妖靈那經由無數次揮劍錘煉出的、如劍般筆直澄澈的意誌,宛如一道無形壁壘。而小妖忌,那份源自半靈的獨特靈性,也讓他比尋常人類更能抵禦這般源於本源的侵蝕。
這認知如同陰霾中透出的微光,給了幽幽子一絲喘息之隙。她開始嘗試鼓起莫大勇氣,邁出那一步。
有時,她會趁午後陽光和煦,妖靈練劍間歇、倚廊小憩時,端著一壺采擷的寧神乾花與草藥精心泡製的茶水,連同些翻找出的密封尚好的精致糕點,輕輕放在妖靈他們住處的門旁。動作輕悄迅捷,如受驚的林鼠,放下後便隱入宅邸深處,隻留一縷若有若無的衣香。
起初,妖靈見這些憑空出現的物什,會微微怔忡,隨即朝主宅方向鄭重地、以標準劍士之儀躬身一禮。她並不立時取用點心,而是先斟出兩杯微溫的茶水,一杯遞給眼巴巴望著的妖忌,一杯自飲。那茶湯帶著清淺的苦澀與回甘,仿佛能滌去練劍後的疲累。妖忌則學著母親模樣,朝幽幽子可能藏身之處認真地彎腰,這才小心拈起一塊看似最甜的糕點,小口品嘗。
還有一回,幽幽子遠遠望見妖忌練習一種需極高平衡的步法時,不慎踩中鬆動石塊,重重摔倒在地,膝蓋瞬間一片血紅,血珠滲出,疼得淚盈於睫,卻強忍著不肯出聲,隻用力咬住下唇。幽幽子心頭一緊,幾乎不假思索地轉身回到陰冷主宅,從記憶中阿萩存放雜物的梨木小匣裡,翻找出效果上佳的金瘡藥與潔淨棉布。她猶豫片刻,未親自送去,而是取來幾片寬大韌實的樹葉,將藥粉棉布仔細包好,繼而喚來一隻常於庭中覓食、似乎不甚畏她氣息的紫雀。那雀兒歪頭瞧瞧她,又瞧瞧葉包,竟真乖順地叼起,撲棱翅翼,精準落於偏院妖忌房舍的窗台。
翌日,幽幽子便見妖忌膝上纏著熟悉的棉布,行步雖微跛,卻已能隨妖靈習劍。練習間隙,他還特意朝主宅方向努力揮動小手,臉上帶著靦腆而真誠的笑靨。
這些細微的、無聲的交彙,如春風化雨,點點浸潤著西行寺宅邸冷硬的土地。幽幽子仍少現身形,然當其偶立於門旁,靜觀妖忌為長勢喜人的花草間苗,或托腮坐於回廊邊,看妖靈演練新悟的、更為繁複的劍法時,她眉宇間那仿佛與生俱來的、濃得化不開的哀愁,會如風吹晨霧般暫淡片刻,唇角甚至會不自覺地揚起一絲極淺、卻真實無比的弧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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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這脆弱的寧謐,如同映照陽光的泡沫,華美而易碎。西行寺家“妖女”與“妖樹”的可怖聲名,並未因附近多了幾位住客而消弭,反隨時間流徙,滋長出更多光怪陸離、聳人聽聞的異聞,如疫病般向更遠的町村蔓延,引動著形形色色的“訪客”。
對此不速之客,魂魄妖靈恪守諾言,如一道沉默而堅不可摧的壁壘,屹立於幽幽子與外界之間。
她多於對方初踏入宅邸外圍那片始現死氣的地界時便現身阻攔。勸告直接而坦率:“此域非同尋常,非止尋常妖祟,乃關涉生死界限之力。近之者,心神易惑,性命堪憂。還請速離,莫要自誤。”其言帶著劍士特有的耿介,缺了圓轉,然而那份基於親曆的懇切與眼底不容置疑的鄭重,偶亦能使尚存理智或本信心不足的探訪者權衡後,棄念而返。
然而總有被貪婪、狂熱或愚妄自信蒙蔽心眼之徒,視妖靈警語為恫嚇或獨占之策,執意硬闖。此刻,妖靈便會拔出她的白樓劍。
其劍術,自經曆西行妖那番生死邊緣後,似褪去些許浮躁,更添山嶽般的沉穩定力。劍鋒並不追求淩厲攻伐與華彩壓製,而以最精準、最效率、且儘可能不傷性命之法,瓦解對方戰意。白樓劍的溫潤靈光在交鋒中並不炫目,卻總於間不容發之際,恰到好處地格開來襲致命擊,或如具靈性般,點中對手持兵手腕、發力關節或重心腿彎。伴著幾聲痛呼、兵刃墜地的清響,及妖靈那依舊平靜無波的“此路不通,請回”,多數闖入者在親曆銀發女劍士深不可測之能,及愈近宅邸、那令人靈魂戰栗的冰冷死寂感愈濃之後,皆會滿懷驚懼與身傷,狼狽遁走,再不敢憶此間分毫。
偶亦遇特彆棘手或諳偏門詭術之敵。曾有自號“播磨流”、身纏不祥黑氣的咒術師,驅策幾具怨念凝就、虛實不定的黑影式神,試圖自視覺死角潛入。妖靈的白樓劍雖可淨化邪祟,然對此無實體、飄忽難定的黑影,一時亦難儘數攔截。正當咒術師自以為得計,發出夜梟般刺耳怪笑,指揮黑影如潮湧向主宅時,一直靜立幕後、觀覷戰局的妖忌,忽地解下腰間那柄量身定製的短刀。他未冒然前衝,而是閉目凝神,身軀微向前傾,將短刀豎於眉心之前。一股與年齡迥異的、精純凜然的力量開始彙聚周身,他猛然睜目,眼中藍芒一閃,短刀隨之揮出!一道纖細如弦月卻凝練的弧形劍氣悄無聲息地破空而去,非斬向黑影,而是精準劃過咒術師與式神間那肉眼難察的靈力連接線!其中一道黑影登時發出無聲尖嘯,如戳破的氣泡般潰散。這突如其來、直擊核心的一式,不僅令咒術師麵色驟變,連妖靈亦驚訝回望妖忌,眼中掠過一絲欣慰。終在母子二人愈見默契的配合下,那咒術師與殘餘式神被徹底擊潰,倉皇遁入山林,不知所蹤。
此等或明或暗的爭戰,幽幽子大多未親睹,卻能借那份與庭院、與西行妖隱隱相連的奇異感知,“聽”見兵刃破風之聲,“感”到外來者氣息的侵入與潰散。她知曉,是妖靈與妖忌在為她或者說為此地安寧)而奮戰。這認知令她心懷如潮湧般的感激,以及更深重的、沉甸甸的愧怍。她越發謹小慎微,如捧盈水之碗,控束己身情緒與力量,害怕任何一絲泄露會乾擾到他們,或為他們招致更可怖的厄運。
然而西行妖自身,及幽幽子體內潛藏的力量,並非她的小心謹慎所能全然掌控。它們如深植於她魂靈的藤蔓,隨其身軀成長與精神的愈敏感,正悄然發生著令人不安的異變。
不知始於何時,幽幽子與常來訪的八雲紫都清晰地察覺道,庭園中心那株巨櫻,其存在狀態愈顯詭譎。它的花期,似被無形之力凝固定格、無限拉長。往昔櫻花,縱使極絢,亦難逃“盛極而衰”的天道,總於某風雨夜或明媚午後,坦然赴死,展露淒美壯麗的終末。然而事至如今,那滿樹繁華似是被釘死於最鼎盛的刹那,日升月落,風雨交替,它卻依舊持著那種傾儘所有的、燃燒般的怒放姿態。花瓣仍會飄落,如永無止境的粉色細雪,然而枝頭永遠能瞬時綻放出新的、同樣嬌豔欲滴、仿佛從未凋零過的花朵。這永恒的、毫無瑕疵的盛放,美得驚心動魄,亦美得令人窒息,宛如一場過於完美、因而失真的幻夢。
“紫,請看它……”幽幽子仰望著那仿佛窮儘世間所有粉色描繪出的、永恒燃燒的樹冠,眸中無半分欣喜,唯餘濃得化不開的憂慮,“它似乎……再也不需要凋零了。這當真……是自然之景麼?我總覺得,這平靜之下,潛伏著更令人恐懼之物。它仿佛在……積蓄著什麼。”
八雲紫立於她身側,手中洋傘於指尖優雅旋動,傘沿投下的陰影巧妙掩去眸中一閃而過的凝重。她麵上仍是那副足以安人心的、慵懶而魅惑的笑:“哎呀,我家小幽幽子就是想得太多哦?永續盛開的櫻華,多少人求之不得的奇景呢!許是此樹終開了竅,覺得與其短暫驚豔世人,不若一直這般漂亮下去,豈不更討人歡喜?你便安心品鑒這番獨一無二的美麗就好啦,莫要整日裡自己嚇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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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在她腦海深處,冰封的理智正高速推演著諸般可能。身為操縱境界的妖怪賢者,她對“存在”與“非存在”、“生”與“死”的界限有著遠超常人的敏銳感知。她能清晰地“見”到,以西行妖為核心,生與死的境界正變得異常模糊、活躍,乃至開始相互滲透。這永恒的盛放,絕非吉兆,更像是一種力量的極端飽和與……失控的前兆。她曾無數次暗動境界之力,試圖解析、乾涉,甚或思慮是否該用最極端的手段,將此危險之樹連同其紮根之空間一並切割、放逐至更可控的地方。然而每一次推演的結果,皆如冰冷鎖鏈,將她牢牢縛住——西行妖與幽幽子的存在本質,早已在不知不覺的共生中,糾纏至靈魂至深,如同雙生的彼岸花,同根同命。任何試圖強傷、分離西行妖之舉,必然會對幽幽子造成不可逆轉的、甚至是毀滅性的牽連。這認知,讓慣於視萬物為棋子、從容布局的妖怪賢者,嘗到了近乎絕望的無力。她發現自己竟對此束手無策,隻能如最尋常的旁觀者,眼睜睜看著命運的洪流,載著她最珍視之人,衝向那已知的、卻無法更易的瀑布深淵。
更可怖的異變,接踵而至。
西行妖那魅惑與引導死亡的力量,其影響範圍與強度,似乎在以無聲而迅猛之勢擴張。不再僅是近宅邸者會受影響,一些居於遙遠村落、僅僅是偶然自行商或旅人口中聞得“永恒花海”傳說之人,乃至某些內心對現世感疲憊、潛意識渴求“永恒安寧”的生靈,亦開始如受冥冥召喚,神思恍惚地、不由自主地向此方彙聚。
他們之中,有被病痛衰老折磨、渴求解脫的老者;有於人生途中遭重創、心灰意冷、覺生無可戀的年輕者;亦有純被那越傳越神、描摹如極樂淨土般的“永恒花海”所吸引,前來尋刺激或精神慰藉的浪人與僧侶。此輩如被蜜糖吸引的蟻群,眼神空洞而迷醉,麵上帶著一種混雜渴望、茫然與虛幻幸福感的異樣光彩,步履蹣跚,卻又異常堅定地走向那片美麗的終焉之地。
魂魄妖靈的壓力驟增。她不得不將更多心力投入攔截、勸返這些被無形之力牽引的“朝聖者”。然而更多時分,她隻能倚仗武力,或以冰冷溪水潑醒,或以恰到好處的痛楚刺激,試圖將這些人自沉淪邊緣拉回現實。這過程充滿了無奈、疲憊,及一種眼睜睜看著生命走向毀滅卻難以阻止的挫敗。
然最令妖靈感到無力與痛心的,並非是這些被惑的“羔羊”,而是那些目標明確、攜赤裸惡意而來的掠食者。一些消息靈通或傳承古老的勢力,不知自何處窺得了西行寺家“妖女”本身所蘊的秘密——她或許不僅是西行妖的伴生者,更可能是開啟某種力量或承載某種詛咒的“鑰匙”。他們的目標不再僅是西行妖惑心的力量,而是直指幽幽子本人。他們不再試圖正麵挑戰西行妖之域,而是千方百計,如最陰險的毒蛇,試圖潛入主宅,綁架、控製,甚或……奪取幽幽子。
那是個月隱濃雲的深夜,數名身著夜行衣、氣息幾與陰影融為一體的忍者,以極高明的潛行術,繞過了妖靈設下的所有明崗暗哨,如鬼魅般摸至幽幽子居所窗外。其動作之輕靈,連最警覺的飛蟲都未驚動。妖靈彼時正在偏院打坐調息,恢複白日攔截被惑者消耗的精力,竟未能第一時間察覺。
就在其中一名忍者伸手,指尖即將觸抵窗欞的刹那——許是感受到了那毫不掩飾的、冰冷而貪婪的惡意,沉眠中的幽幽子無意識地、因極致驚懼而引動了那份深植於靈魂深處的本能力量。
無聲,無光,甚至無一縷力量波動外泄。那幾名身手矯健、置於外界足成一方豪強的忍者,隻如被瞬間抽走所有提線的傀儡,保持著潛行姿態,驟然僵立原地。他們眼中的神采如被風吹熄的燭火,瞬即黯淡、熄滅,繼而悄無聲息地軟癱於地,生命氣息已徹底斷絕。翌日清晨,妖靈於例行巡查中發現這些已然冰冷的屍身。她默然、熟練地處置了現場,未去驚動主宅中的幽幽子,亦未詢問任何事。她知曉,這絕非幽幽子所願,此僅僅是……她存在本身,對惡意最直接、最殘酷的回應。
類似之事,於後續時日,又零星發生數次。每一次,皆以侵入者的瞬間、無聲的死亡告終。幽幽子甚至無需醒轉,無需有任何主動傷人之意,那源於她體內、守護自身存在的絕對法則,便會自動將來犯者拖入永恒的沉寂。
這些不斷累積的、由她自身能力直接造成的死亡,如最沉重的枷鎖,層層壓覆於幽幽子脆弱的心弦。她變得愈發沉默,麵色蒼白得近乎透明,常獨自於西行妖那永恒盛放、卻仿佛散發著更濃烈死氣的花影下,一坐便是整日,眼神空洞地望著那些永不間斷、卻也再無生機的花瓣,仿佛她的靈魂也已隨之飄遠,與此片極致美麗又無比冰冷的終焉之地融為一體。她開始刻意回避與魂魄母子的任何接觸,連紫來訪時,亦常垂著眼簾,強擠出絲比哭更難看的笑,那笑容脆弱如蛛網,似輕輕一觸便會徹底破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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內疚、自責、恐懼、對自身存在的深深厭棄……種種負麵情緒如黑色潮水,日夜不停地衝刷、啃噬著她的心靈。一個清晰而可怕的念頭,開始於她腦海中瘋狂盤旋,如索命的梵音——若己身消逝,這不斷重演的悲劇,這由她自身帶來的死亡,是否便能徹底終結?西行妖會否隨之沉寂?那些關心她的人,是否便能自此無儘詛咒中解脫?
她甚至不止一次,於萬籟俱寂的深夜,獨行至西行妖下,望著那月華下依舊盛放、美麗得令人心碎的櫻花,手中緊攥一塊不知從何處尋得的、邊緣鋒利的碎瓦,或是一根被她偷偷磨尖的、堅硬的樹枝。冰冷的觸感自指尖傳來,死亡的陰影於她而言並不陌生,甚至帶著一種詭異的、能夠終結一切痛苦的誘惑。然每當她顫抖著,欲將那鋒銳抵向自己腕或頸時,腦海中便會不受控地浮現紫那帶著狡黠與溫暖、仿佛能驅散一切陰霾的笑容;浮現妖靈練劍時,那專注而堅定的、如山嶽般可靠的身影;浮現小妖忌捧著他收獲的首把野菜時,那閃閃發亮的、充滿生機的藍色眼眸;甚至還有早已離去、卻依舊在她心底烙下溫暖印記的阿萩婆婆,那慈祥而包容的目光……
“若我死了……便再也見不到紫了吧?再也聽不到她用那懶洋洋的語調喚我‘小幽幽子’了……”
“妖靈小姐與妖忌……他們為我付出如許之多,若我這般一走了之,他們會否覺得……自身的努力儘付東流?他們……會為我傷心麼?”
“我……其實……還是想活下去的啊……哪怕多看一眼這日光,多感受一次微風,多貪戀一刻那來之不易的溫暖……”
對生的渴望,對羈絆的不舍,如最後一道微弱的堤壩,終攔住了那名為“自我了斷”的絕望洪流。她擲去手中凶器,蜷縮於冰冷粗糙的樹根旁,將臉深深埋入膝間,肩膀劇烈顫動著,發出壓抑到了極致的啜泣,直至淚乾力竭,昏沉眠去。她終究,還是貪戀著這苦澀生命中,那一點點如風中殘燭般微弱、卻真實存在的溫暖與光芒。
八雲紫自此之後幾乎是每日皆至。她不再如往昔那般神出鬼沒,享受著捉弄人的樂趣,而是儘可能長久地、如最忠誠的衛士般,守候於幽幽子身畔。她攜來更多源自遙遠異邦、新奇有趣的物什,講述著更多光怪陸離、令人捧腹的笑談軼聞,試圖以諸般方法分散幽幽子的注意力,將她自絕望的崖邊拉回。她甚至會難得地放下妖怪賢者的矜持與優雅,挽袖鑽入庖廚,嘗試著不知從哪本食譜上看來的法子,製作些簡單的點心雖然結果往往不是焦黑如炭,就是味道詭奇得連她自身都蹙眉)。或動用其操控境界的能力,於庭中幻化出短暫而絢爛的、如夏夜煙花般的夢幻景致,隻為能在幽幽子那死水般的眸中,激起一絲微小的漣漪。
在紫傾儘全力的溫柔與陪伴下,幽幽子偶確能露些許真心的、淺淡的笑顏,那笑容如衝破厚重雲層的月華,雖短暫,卻足以照亮紫心中因憂慮而陰鬱的角落。她會輕輕倚靠紫柔軟而溫暖的肩頭,鼻尖縈繞著紫身上那特有的、混合著淡淡幽香與隙間神秘氣息的味道,聽著她講述著遠方某妖怪又因何蠢事鬨得雞飛狗跳,或某小神明又因香火不旺而愁眉苦臉。此等時刻,美好得如同偷來的夢境,讓她可以暫時忘卻纏繞於身的詛咒與罪孽。然而幻夢終究是幻夢。當那絢爛的煙花熄黯,當那有趣的故事講儘,當口中那勉強能下咽的點心的甜味散去,冰冷的現實便會如潮水般再次湧至,將她重新吞沒。西行妖的影響依舊在無聲擴張,因她與西行妖能力而瞬間消逝的生命依舊在不為人知的角落上演。幽幽子的精神狀貌,如被反複拉扯的弦,於短暫的、虛假的振作之後,往往墮入更深的、更絕望的低穀。
最終,促使幽幽子下定決心的,並非西行妖那日益增強的死亡魅力,而是一件看似偶然、卻徹底斬斷她心中最後一絲僥幸的、與她自身能力直接相關的悲劇。
那是個黃昏,夕暉如熔金,將天空染作淒豔的橘紅。一名看來僅五六歲、衣衫襤褸、瘦骨嶙峋的女童,不知怎的,竟懵懂穿過了妖靈日漸嚴密的警戒,跌撞行入了宅邸的內院。她似是因故鄉遭了罕見的饑饉,與父母親人失散,獨身流浪至此。女童又餓又冷,虛弱得幾難站立,卻被庭園中央那株仿佛燃燒著永恒火焰、美麗得不似人間之物的櫻花樹深深吸引。她仰著臟汙的小臉,呆呆望著那漫天的粉色雲霞,乾裂的唇翕動著,無意識地呢喃:“好……好漂亮的花……好像……好像吃飽了……就不冷了……”她朝著西行妖的方向,伸出了瘦弱的小手,眼中充滿了孩童最原始的、對美麗與溫暖哪怕是虛假的)的渴望。
恰好目睹此景的幽幽子,心臟如被一隻冰冷的手狠狠攫住。強烈的恐懼與欲保護這幼小生命的衝動,讓她幾乎要不顧一切地衝前將女童拉開。但她殘存的理智告訴她,己身貿然靠近,那無法控製的力量,反可能更快地奪走這孩子的性命!就在她因這瞬間的猶豫而僵立原地的刹那,許是感受到了陌生生命的靠近,許是女童那純粹的、對“終結”無意識的渴望觸動了什麼,西行妖的力量,與她自身那引導死亡的本能,再次產生了共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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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女童的眼神瞬即變得空洞而迷醉,麵上浮出一種幸福而虛幻的笑容,仿佛見到了最甜美的夢境。她腳步虛浮,如被無形的絲線牽引著,繼續搖搖晃晃地向前行去,走向那片美麗的死亡。
“不——!不要!快離開那裡!求求你!”幽幽子發出了撕心裂肺的尖叫。
萬幸的是,魂魄妖靈的身影如疾風般及時趕至。她甚至來不及思忖,憑借著本能,一個箭步衝上前,不顧一切地以自身軀體擋在了女童與西行妖之間,同時全力運轉白樓劍的淨化靈光,那溫潤的光芒如護罩般將她自身與懷中的孩子緊緊包裹。女童在靈光的刺激下,劇烈地顫抖了一下,眼中的迷醉迅速褪去,代之以茫然與恐懼,旋即因極度的驚嚇與本已虛弱的身體,眼一閉,暈厥於妖靈懷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