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村西頭有座啞巴嶺,說是嶺,其實也就是個高些的土坡。這名字的來曆,村裡最老的李大爺也說不清楚,隻曉得從他爺爺那輩就這麼叫了。啞巴嶺不高,卻莫名透著股陰氣,即便是盛夏正午,從嶺下走過也能感到一陣寒意。
嶺上沒什麼大樹,稀稀拉拉長著些半人高的灌木和雜草。唯獨嶺頂有棵老榆樹,也不知活了多少年月,樹乾虯結,枝葉卻異常茂密,遠遠望去像一團墨綠的雲壓在嶺上。
老榆樹下,有座孤墳。
沒人知道墳裡埋的是誰,碑文早已風化得一字不剩。村裡老人隻說,那墳有些邪門,囑咐小輩莫要靠近。尤其是每月農曆十五月圓之夜,更是不能踏上啞巴嶺半步。
“那底下埋的不是一般人。”李大爺常坐在村頭大榆樹下,眯著眼睛抽旱煙,含混不清地說,“怨氣重著哩。”
村裡人大多聽話,平日裡砍柴放牛都繞著啞巴嶺走。唯獨張光才家的二小子不信這個邪。
二小子大名叫張建軍,二十出頭,正是天不怕地不怕的年紀。在城裡讀過幾年書,回村後總說鄉親們迷信,世上哪有什麼鬼鬼神神。
那年農曆七月初,建軍和幾個年紀相仿的後生在我家喝酒。幾杯白酒下肚,話題就扯到了啞巴嶺上。
“要我說,就是你們自己嚇自己。”建軍臉紅撲撲的,揮著筷子說,“什麼怨氣重,月圓之夜不能去,都是老輩人編出來唬小孩的。”
同席的王家老三搖頭:“建軍,話不能這麼說。老輩人的話總有道理。我爹說四十年前,鄰村有個獵戶不信邪,月圓夜上啞巴嶺打兔子,結果第二天被人發現昏倒在老榆樹下,醒來後就瘋了,整天胡言亂語,沒半個月就死了。”
“巧合罷了!”建軍不以為然,“說不定是突發急病。這都什麼年代了,還信這些。”
一直沒說話的李家老五小聲插嘴:“可我奶奶說,她小時候親眼見過...月圓夜,老榆樹下有東西。”
“什麼東西?”眾人來了興趣。
李家老五卻不肯說了,隻搖頭:“反正邪門得很,最好彆去看。”
建軍哈哈大笑,拍著桌子說:“正好今晚就是十五,月亮圓得很。你們誰敢跟我去打賭?我現在就上啞巴嶺,在老榆樹下坐一宿。要是明天我全須全尾地回來,你們每人輸我十塊錢,敢不敢?”
席間頓時安靜下來。十塊錢在當年可不是小數目,夠買好幾斤肉了。但沒人接話,大家都低著頭喝酒吃菜。
“瞅你們這慫樣!”建軍不屑地撇嘴,“算了,我自己去。不要你們錢,就證明給你們看,啥事沒有!”
眾人忙勸他彆衝動,建軍卻鐵了心要證明自己膽大。酒席不歡而散,臨走時王家老三還拉著建軍的手說:“建軍,聽哥一句勸,彆去。那地方真邪門。”
建軍甩開他的手,搖搖晃晃往家走,嘴裡還嘟囔著:“慫包,都是慫包...”
誰也沒想到,建軍真的去了。
第二天一早,張光才慌慌張張敲開我家門,問我見沒見他家二小子。我說昨晚一起喝酒後就沒見過了。張光才臉色頓時白了,喃喃道:“壞了,壞了...”
消息很快傳遍全村。昨晚一起喝酒的後生們這才承認建軍說過要去啞巴嶺的事。村裡十幾個壯勞力趕忙組織起來,拿著棍棒柴刀,大白天地結伴上啞巴嶺尋人。
那是我第一次上啞巴嶺。雖是白天,一行人卻都屏著呼吸,沒人說話,氣氛壓抑得可怕。嶺上比想象中還要荒涼,風吹過灌木叢,發出沙沙的響聲,聽得人心頭發毛。
老榆樹在嶺頂格外顯眼,枝葉茂密得反常,投下一大片陰影,正好罩住樹下那座孤墳。
建軍就躺在那墳前,蜷縮著身子,像是睡著了。
“二小子!”張光才急忙跑過去,推了推兒子。
建軍迷迷糊糊睜開眼,看著圍上來的人群,一臉茫然:“爹?你們咋來了?”
“你咋睡這兒了?沒事吧?”張光才上下打量著兒子。
建軍爬起來,拍拍身上的土,得意地笑了:“能有啥事?不就是睡了一覺嗎?早說了啥也沒有,你們就是自己嚇自己!”
眾人麵麵相覷,確實,建軍看起來完好無損,除了衣服沾了些泥土草屑,沒有任何異常。
“你看,我說沒事吧!”建軍越發得意,“啥鬼啊神啊,都是騙人的。這不好好的嗎?”
大家鬆了口氣,七嘴八舌說著“沒事就好”“快回家吧”,簇擁著建軍往嶺下走。我落在最後,忍不住回頭看了眼那座孤墳。
墳前的土似乎有些鬆動,但我沒太在意,快步跟上了人群。
回到村裡,建軍成了“英雄”,到處吹噓自己如何在啞巴嶺睡了一宿,啥事沒有。老人們搖頭不語,年輕人則半信半疑,但事實擺在眼前,建軍確實安然無恙。
直到三天後的早晨。
那天建軍沒起床吃飯,她娘去屋裡叫,發現他發高燒,渾身滾燙,嘴裡還不停說著胡話。請了村醫來看,打了退燒針,卻不見好轉。建軍一直昏睡著,時不時突然驚醒,瞪大眼睛指著空無一物的牆角,嘶啞地喊:“紙人!紙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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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裡老人聽說後,臉色都變了。李大爺拄著拐杖來到張光才家,看了看昏睡中的建軍,搖頭歎氣:“撞邪了,這是撞邪了。”
張光才媳婦當時就哭了,求李大爺想辦法。老人沉吟半晌,說:“去鄰村請趙婆婆吧,她懂這個。”
趙婆婆是這一帶最有名的神婆,據說能通陰陽。張光才立刻騎自行車去請,下午時候,帶著個乾瘦的小腳老太太回來了。
趙婆婆滿頭銀發,梳得整整齊齊,穿一件乾淨的深藍色褂子。她沒多說話,先進屋看了建軍,摸了摸他的額頭,又翻開眼皮看了看。
“月圓夜,去了啞巴嶺?”趙婆婆問,聲音沙啞卻異常清晰。
張光才連忙點頭,把事情的經過說了一遍。
趙婆婆歎了口氣:“年輕人不知輕重。那底下埋的是個紮紙匠,冤死的,怨氣重得很。月圓夜陰氣最盛,他出來活動,偏被這孩子撞上了。”
“紮紙匠?”我好奇地問。那時候村裡喪事已經很少用紙人紙馬了,年輕人大多不知道這是什麼。
“就是給死人紮紙人紙馬的手藝人。”趙婆婆解釋道,“舊時候喪葬,都得燒紙人紙馬陪葬。啞巴嶺下埋的這個,是清末時候的人,手藝極好,紮的紙人跟活人差不多。後來被人冤枉偷東西,活活打死了,村裡人湊錢買了副薄棺,就埋在了啞巴嶺上。因為他無親無故,連塊碑都沒立。”
“那...那建軍這是...”張光才聲音發抖。
“被纏上了。”趙婆婆直截了當,“那紮紙匠怨氣未消,一直想找個替身呢。建軍現在發燒說胡話,是因為魂被勾走了一半。再不解決,等魂全被勾走了,人就沒了,到時候紮紙匠就會用紙人替了他的身子,借屍還魂。”
一席話說得滿屋子人脊背發涼。
“那咋辦啊?”張光才媳婦哭著問。
趙婆婆吩咐準備幾樣東西:三斤糯米、一遝黃表紙、一隻大公雞,還有建軍平時常穿的一件衣服。
天黑後,法事在張家院子裡進行。趙婆婆用糯米在院裡撒了個圈,讓張光才抱著昏睡中的建軍坐在圈中間。她殺了公雞,把血滴在黃表紙上,然後點燃紙錢,繞著糯米圈邊走邊唱,調子古怪而壓抑,聽不清詞句。
我們都站在院子邊緣,屏息看著。那晚月亮半圓,發著慘白的光,照得院子裡的一切都泛著青灰色。
趙婆婆的吟唱聲越來越高亢,突然,她停在了建軍麵前,厲聲問:“你是誰?”
原本昏睡的建軍猛地睜開眼睛——但那根本不是他的眼神,冰冷而空洞。他嘴角歪斜,露出一個詭異的笑容,聲音尖細得像女人:“我要個身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