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童蒙的話在房間裡落下,餘音似乎還在煙霧中飄蕩。
所有人的關注都集中在鐘擎身上,等待著他的回答。
在這些目光中,熊廷弼的眼神尤為複雜,深處卻燃燒著一簇壓抑已久的火焰。
支持建國?他何止是支持。
自那夜在山海關,與老友孫承宗促膝長談,
聽聞自己原本的結局竟是傳首九邊,身敗名裂之後,
他對那個他曾效忠的朝廷,對那個坐視他蒙冤受辱的年輕皇帝,
對那些落井下石的昔日同僚的最後一絲念想,就已徹底灰飛煙滅。
功勞?苦勞?
到頭來不過是一顆用來平息黨爭、討好閹豎的頭顱!
這何止是寒心,這是將他熊廷弼乃至無數邊關將士的血,都視作了糞土!
孫承宗那句“新生不易,無論鬼王殿下要做什麼,你都要好好輔佐他”,
與其說是勸慰,不如說是為他指明了唯一的生路,也是唯一的複仇之路。
他內心深處,幾乎是用儘全力在嘶吼:
建!為何不建!推翻這腐朽透頂的朱家王朝,方能一泄心頭之恨!
鐘擎沒有立刻回答。
他將燃儘的煙蒂用力按在煙灰缸裡,直到最後一點火星熄滅。
然後,他身體向後,靠進寬大的皮椅背,雙手十指交叉,隨意地擱在小腹前。
這個姿態放鬆,卻似乎有一種無形的壓力。
他抬起眼,看著幾分忐忑幾分期待的朱童蒙,開口問道:
“朱大人,在回答你之前,我倒想先問你一個問題。”
他的聲音讓房間裡的空氣為之一凝,
“依你之見,這天下,
究竟是皇帝的天下,是士大夫的天下,還是……天下百姓的天下?”
朱童蒙愣了一下,顯然沒料到鐘擎會先反問,
這個問題近乎“大逆不道”卻又直指根本。
他幾乎是本能地回答道:
“殿下此言……普天之下,莫非王土;
率土之濱,莫非王臣。
天下自然是天子之天下。
然,天子垂拱而治,需賴士大夫輔佐,牧民於下。
士者,為民請命,代天子牧民。百姓……安居樂業,便是天下太平。”
這是標準的儒家士大夫答案,將皇權、士權、民權嵌套在一個看似和諧穩定的結構裡。
鐘擎聽了,嘴唇動了一下,不知是笑還是彆的什麼。
他沒有反駁,隻是順著這個話頭,用一種近乎平淡的語氣說了下去:
“秦始皇一掃六合,書同文,車同軌,奠定華夏之基。
可他視天下為私產,嚴刑峻法,役使萬民如牛馬,二世而亡。
漢承秦製,外戚、宦官、豪強輪流坐莊,
王莽篡漢,光武中興亦難挽頹勢,終亡於門閥與閹豎之手。
魏晉南北朝,門閥世家壟斷一切,皇帝淪為傀儡,
‘上品無寒門,下品無士族’,百姓命如草芥。
隋唐看似輝煌,關隴集團、山東士族陰影不散,
安史亂後,藩鎮割據,皇權掃地,直至朱溫代唐,五代十國,人命不如犬。”
他開始講述曆史,朱童蒙靜靜地聽著,同時頗為認同的點著頭。
“趙宋以文抑武,與士大夫共治天下,看似文明鼎盛,結果如何?
幽雲十六州終身未能收複,歲幣買得一時平安,終亡於異族。
蒙元鐵騎踏碎山河,將人分四等,南人最賤。再說本朝,”
鐘擎把大家帶入了那條華夏的曆史長河中,
“太祖皇帝驅除韃虜,恢複中華,功蓋千秋。
可立國之初,便與驕兵悍將、與後來的文官集團爭鬥不休。
廢丞相,設廠衛,靖難,奪門,曹石,劉瑾,嚴嵩,一直到現在的……嗬。
宦官可專權,後宮可亂政,外戚可禍國,軍閥可滅世。
士大夫們呢?
黨同伐異,空談誤國,兼並土地,掏空國庫。
皇帝們呢?
有的修仙問道,有的幾十年不上朝,有的癡迷木工。”
鐘擎的聲音裡聽不出什麼情緒,隻有冰冷的列舉,
“翻開史書,哪一朝哪一代,逃出了這三百年一輪回的怪圈?
開國時或許還有幾分氣象,不過百十年,便是積弊叢生,
再過百十年,便是病人膏肓,無藥可救。
然後便是烽煙四起,推倒重來,血流成河,白骨露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