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下旬的遼東灣,
寒風自北方的西伯利亞荒原與更北的冰海長驅直入,
帶著刮骨的濕冷,日夜不停地抽打著寧遠城外的海岸與海麵。
氣溫已穩穩降至零下,嗬氣成霜,滴水成冰。
站在寧遠城頭或是瀕海的烽堠上向東南眺望,約三十裡外,
覺華島的輪廓在冬日灰白的天光與海霧中若隱若現,如同擱淺在海天之際的一艘巨艦。
這座島嶼是寧遠乃至整個遼西走廊在海上至關重要的屏障與補給基地,
平日船隻往來,輸送糧秣兵員,絡繹不絕。
然而此時,海麵已不複秋日的深藍與洶湧,呈現出一片泛著灰白光澤的鉛色。
最顯著的變化發生在近岸。
灘塗、礁石和淺水區,已然覆蓋上了一層晶瑩但尚顯脆弱的薄冰,在陰沉的天色下反射著冷光。
這些薄冰的邊緣參差不齊,隨著潮水的漲落發出持續的“哢嚓”聲。
目光向深海延伸,景象更為肅殺。
海水尚未完全凝結成一片可承載重物的完整冰蓋,但“初冰”的跡象已無處不在。
大小不一的浮冰,有的如桌麵,有的大如屋宇,
隨著緩慢的海流與風的作用,在尚未凍結的海水中沉沉浮浮,緩緩漂移。
它們相互碰撞,發出沉悶的隆隆聲,邊緣碎裂,激起細小的冰晶。
更遠處,海天交界處彌漫著一層灰白色的寒霧,
那是尚未完全成冰的“冰晶霧”或“海冰蒸汽”,預示著更低的溫度和海水持續失熱的過程。
偶爾有隸屬於東江鎮或仍忠於朝廷的水師船隻,或是民間膽大的補給帆船,
小心翼翼地穿行在這片浮冰初生的海域。
它們必須由經驗最豐富的老舵手操船,時刻警惕水下可能存在的“暗冰”,
以及那些隨時可能威脅船體的浮冰。
船頭不時傳來“砰、砰”的悶響,那是船體擠開較小浮冰的聲音。
航行速度比往常慢了許多,航線也變得迂回曲折。
按照遼東灣的海冰規律,此時十一月底,正是“初冰期”的開始。
嚴寒的“小冰期”氣候背景,使得結冰時間比以往年份更早,冰情發展也可能更快。
但無論如何,此刻冰層的厚度,遠不足以支撐人馬甚至車輛通行。
想要如曆史上天啟六年正月那樣,讓後金鐵騎踏著堅厚的冰麵直撲覺華島,
至少還需要一個月以上的持續嚴寒。
然而,眼前這片浮冰日增、寒意日深的海麵,已然敲響了警鐘。
它清晰地預示著,用不了多久,也許就在十二月下旬或來年正月,
這道曾經護衛覺華島的蔚藍屏障,將變身為一條危機四伏的白色險徑。
寧遠城頭的守軍,覺華島上的水師和屯糧官兵,
望著這片一日寒過一日的海域,心中那根關於冬季防禦的弦,不由自主地繃緊了些。
大海正在沉默地封凍,戰爭的形態,也即將隨著溫度的降低而發生危險的轉變。
臘月初,遼東的寒風愈發酷烈。
袁崇煥裹著一身厚重的裘氅,臉上帶著抑製不住的怒意,從冰封的海路輾轉回到寧遠城。
他甚至來不及回自己署衙休整,便帶著一身寒氣,徑直闖入了薊遼督師衙門。
“督師!督師何在!”
袁崇煥的聲音嘶啞,穿透了前庭的寒風。
他左手緊緊抓著一卷文書,那隻殘疾萎縮的右手,
則蜷縮在一個特製的厚棉套子裡,僵硬地垂在身側。
值守的軍官認得他,不敢怠慢,連忙引他入內。
孫承宗正在書房與李內馨商議開春後的屯墾方略,
聞報抬頭,便見袁崇煥帶著一股凜冽的殺氣闖了進來。
“元素,你這是……”孫承宗話音未落。
袁崇煥已“噗通”一聲,竟單膝跪地,
左手將那份文書高舉過頂,聲音因極致的憤怒而顫抖:
“督師!卑職無能,有負督師重托!
然那毛文龍……毛文龍!
實乃國之大蠹,軍中之癌!
此獠不除,東江不寧,遼事終無望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