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她不知道的是,她就是她的第一個媽。
冬忍沒見過生母。
她更不在乎她所在乎的一切。
畢竟,曾經跟她血脈相連的,都是最熟悉的陌生人。
“媽媽。”
乾脆又清晰的呼喚,毫無預警地飄下,如瓊樹上滑落的一片冰。
楚有情愣住了。
冬忍瞧對方滿臉難以置信,愈加篤定內心隱約的判斷,明明自己才是那個小孩,但眼前人遠比她天真爛漫。
“我懂。”
冬忍停頓片刻,她垂下眼睛,小聲地道歉:“對不起,我在機場沒跟大姨問好。”
當然,楚無悔可能也不願被她如此稱呼。
楚有情不禁失聲。
半晌後,她倒吸一口涼氣,慌忙擺手道:“不不不,你很好……”
好到讓人心生疑問,究竟經曆多少生活的衝刷磋磨,出世不久的璞玉才能被琢磨成這樣。
楚有情看著女孩白淨的臉,過往憂慮終於煙消雲散。
既然時值春節,一切都是新的,一切都會好的,不是麼?
楚有情伸出手,理好冬忍的頭發和新衣,上下檢查一遍,確保萬無一失。她見女孩乖巧地原地不動,隨即鼓起勇氣,牽起那小手,笑道:“走,去給姥姥姥爺拜年吧!”
高校家屬樓相當方正,有著磚紅色的外牆,鐵欄杆包裹的玻璃窗,陳列空花盆的窄窗台。樓內沒有電梯,每棟有六層,每個單元十二戶,家家戶戶貼著紅對聯,僅能靠逼仄的步梯通行。
楚有情的父母住在三樓,但她們剛剛爬到二樓,便隱約聽見頭頂說笑,猶如滾動的陣陣波浪。
樓道昏暗,聲控燈壞了,三樓的家門卻是虛掩著,飯菜香和歡鬨聲從裡麵飄出來,在黑黢黢中破開一道金光。
楚有情領著冬忍,推門道:“媽,怎麼不關門?”
屋裡傳來老太太的喊聲:“你哥要修樓道裡的燈——”
“誰讓你哥我是家裡的頂梁柱,上有老下有小,這個家沒了我可不行!”
笑嘻嘻的男聲響起。
隻見一個寸頭圓腦袋的男子鑽出來,他身材中等,皮膚黢黑,手裡抱著梯子和工具箱,眯眼笑時是活脫脫的小麥色彌勒佛,正好跟門外二人撞上。
這一下,楚生誌瞪大了眼,打量起陌生女孩:“哎呦,這是……”
“這是冬忍。”楚有情扶著冬忍肩膀,低頭道,“你可以喊他……”
冬忍心領神會,她眨了眨眼,軟聲喚人:“舅舅,新年好。”
“哎,新年好,新年好!”楚生誌再次眯起眼,他忙不迭放下梯子,摸索起自己的衣服,卻連個口袋都沒找到,“這樣吧,等舅舅修完燈,就給你大紅包!”
“謝謝舅舅。”
“怎麼不找物業修?”
“大過年的,能找誰啊,不如自己動手。”
“我們先進去了,給我姐留個門,她在下麵停車。”
“得嘞!”
話畢,楚有情帶著冬忍繞開男人,這回徹底踏入屋內,迎麵是哄鬨的音浪。
北方暖氣將屋裡烤得熱烘烘,輕易驅散戶外帶來的寒意。電視裡傳來87版《紅樓夢》的對白,廚房內是顛鍋的叮叮當當,臥室則有京劇聲縹緲悠揚,客廳塑料墊上的嬰兒在咿呀怪叫,盯著剛進來的母女倆手舞足蹈。
冬忍被嘈雜又陌生的環境衝刷得暈頭轉向,亦步亦趨地跟著楚有情,用餘光觀察屋裡構造。南北通透的房間窗明幾淨,早就布置好新春的“福”字裝飾,桌子上滿滿當當,都是些乾果奶糖,細聞還有糖炒栗子的甜香。
客廳是采光最好的地方,大理石地板亮如鏡子,替周圍陳設暈染微光。這裡的一切井然有序,連圈住嬰兒的安全欄都是正方形,唯獨沙發有團隆起的床單,不知為何沒有疊,堆砌如陡峭小山,混亂得格格不入。
正中央,有位老太太端坐沙發,約莫五六十歲,腰杆筆直,神采奕奕,有一搭沒一搭地嗑瓜子,五官不及楚有情的柔和圓潤,眉眼倒跟楚無悔如出一轍,能窺見年輕時的精明銳利。
楚有情喚道:“媽,爸呢?”
“廚房。”楚華穎扭頭,待看清二人,悚然地挑眉,“你這是……”
楚有情竟不是獨自來的,身邊還跟著個年畫娃娃。
小女孩睜著圓圓的杏眸,怯生生地打量四周,藏在大人的衣角後。她的皮膚如玉瓷般潤澤,兩根細麻花辮盤在腦袋上,穿著嶄新的紅色棉服,單憑粉雕玉琢的長相,很難令長輩生厭。
偏偏她五官肖似儲陽。
楚有情心平氣和:“我帶她來看看你們,來,冬忍,叫姥……”
“叫什麼?叫什麼!?”
此話一出,鞭炮爆響,劈裡啪啦地炸起來,蓋過四周諸多喧鬨,掀開屋頂,直衝雲霄。
楚華穎怒目圓睜,噌得站起身來,恨鐵不成鋼道:“帶回來一個不行?還往家裡弄倆啊?”
楚有情忙道:“媽——”
楚華穎氣得頭發昏:“哎呦喂,你怎麼偏愛上趕著,被個男的迷了心竅,真就沒皮沒臉了!?”
“我怎麼沒皮沒臉了?”
“上趕著倒貼,替人養孩子,還不是沒皮沒臉?你知不知道害臊啊!?”
楚有情被母親指著鼻子罵,同樣拉下了臉,涼颼颼道:“您說女人早晚要結婚生子,這回不就如您所願了?怎麼還訓我?”
“你故意氣我是不是——”楚華穎怒火攻心,當即朝向廚房,扯著嗓子喊,“老頭子,看看你寵出來的好閨女!真是翅膀硬了,簡直不像話!”
母女倆的爭執如狂飆的旋風,席卷之處俱是狼藉,讓周圍人心驚肉跳。
冬忍差點被暴風雨卷起的浪拍死在岸上。
她料到此行討不到好,倉皇地想阻止二人,卻根本插不上話,隻能在腦海拚命思索調停人選,應該去喊門口的舅舅?還是樓下停車的大姨?
但事情由她而起,他們願意來麼?又會怎麼看她?
安全欄內,小嬰兒坐在五顏六色的塑料墊上,早被母女倆的唇槍舌戰嚇得縮頭,甚至不敢哭喊出聲,偷偷地蜷縮成一團。
戰火蔓延,冬忍急得手心冒汗,嘴巴裡含著一句“媽媽”,想要勸住楚有情,又怕直接叫出來,對楚華穎是火上澆油,讓二人矛盾愈加激烈。
待她就要慌得落淚,旁邊終於有人喝止。
“Stop!”
焦灼之際,客廳響起暴喝,石破天驚,打斷戰局。
下一秒,沙發上的東西騷動起來,山峰般的床單猛地聳立,如阿拉伯飛毯般展開,刹那間占據製高點,吸引所有人的目光。
淺粉的花開富貴床單遮天蔽日,露出巨型的牡丹百合花紋,遍布全國的經典大眾款式,恨不得家家戶戶都有一條,但估計不是每家的都能當眾站起來。
旁邊的嬰兒瞪大眼,手指著粉床單,嘴巴都合不攏:“啊、啊……”
冬忍仰著頭,同樣驚呆了。
她從未見過床單妖怪,但在常人的想象中,好似不該是粉紅色,而且直立在沙發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