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冬並未冷卻重山村鐵場的熱度。
赤紅的火光衝天而起,將半邊夜空染得如同燒紅的烙鐵。
巨大的高爐像是一頭不知疲倦的吞金巨獸,日夜不停地噴吐著滾滾濃煙。
剛踏入工坊區域。
一股夾雜著煤灰、硫磺與燥熱氣息的熱浪便撲麵而來。
“當!當!當!”
密集的金鐵交鳴聲震耳欲聾。
“東家!您可算來了!”
趙德柱頂著一頭亂糟糟的白發,火急火燎地迎了上來。
手裡攥著一本賬冊。
老頭子眼圈發黑,顯然是熬了好幾個大夜。
“怎麼搞成這樣?”林玄眉頭微皺,目光掃過眼前亂哄哄的景象。
原本井然有序的練兵場旁,此刻擠滿了人。
數百名膀大腰圓的漢子,正圍在幾台巨大的木製機械旁,一個個臉紅脖子粗,若不是有衛隊維持秩序,怕是早就打起來了。
“還不是西門夫人帶回來的那批寶貝疙瘩!”
趙德柱苦笑一聲,指著人群:“司馬家那三百多個老鐵匠,全給弄來了!”
“這幫人,那是真有本事啊!”
“淬火的、鍛打的、做模具的,甚至還有幾個專門懂配比礦粉的老師傅!”
“這不是好事嗎?”
林玄反問。
“好事是好事,但這幫老倔驢……他們瘋了啊!”
趙德柱一拍大腿,拉著林玄往裡擠:
“東家您自己看!”
林玄分開人群,走到最原始的一號鍛造台前。
隻見一名須發皆白、胳膊卻比常人大腿還粗的老鐵匠,正死死抱著那根巨大的水力傳動杆,唾沫橫飛地衝著周圍吼道:
“都彆搶!今兒這台‘神錘’是老子的!”
“老子打了四十年鐵,從來沒見過這麼帶勁的玩意兒!這一錘下去就是千斤力道,還要個屁的大錘手?老子一個人就能頂十個!”
“王老三!你特麼都霸占半個時辰了!下來!該輪到我了!”
旁邊一個同樣壯碩的漢子揮舞著鉗子,眼珠子通紅。
“我那批甲片等著延展呢!用這水力錘也就是一炷香的事,要是讓我徒弟掄大錘,得敲到明天早上!”
“滾蛋!老子剛摸出門道!這節奏感太美了……咚!咚!咚!聽聽!這是仙樂啊!”
那白發老匠人滿臉陶醉,看著那巨大的鐵錘在水輪帶動下,不知疲倦地將一塊燒紅的精鐵砸得火星四濺,眼中滿是狂熱的崇拜。
這就是工業化的降維打擊。
對於這些在司馬家乾了一輩子、習慣了掄大錘出苦力的傳統匠人來說,林玄設計的水力鍛造機,簡直就是神跡!
不需要耗費體力,不需要配合默契的大錘手。
隻要踩下踏板,那不知疲倦的巨錘就能提供穩定、狂暴且精準的輸出。
這種效率的提升,讓這群鐵匠狂人徹底淪陷了。
“東家,您也看到了。”
趙德柱站在林玄身後,無奈地攤手:
“這三百多人,全是熟手。”
“咱們原本的那點設備,根本不夠分。”
“為了爭搶上機的時間,這幫老兄弟昨晚差點拿燒紅的鐵鉗互毆。”
“沒辦法,我隻能搞了個抽簽的法子。”
趙德柱指了指旁邊一個掛著“抽簽處”牌子的木箱,一臉愁容:“抽中的,當天上機乾活。抽不中的……就隻能帶著災民去旁邊蓋新爐子、架新水車。”
“但是耐不住這人實在太多,根本分配不開。”
林玄微微頷首,眼中閃過一絲讚許。
這批匠人的熱情,比他預想的還要高。
隻要利用得當,這就是一股恐怖的生產力。
“既然不夠,那就擴建。”
林玄語氣平靜,“我不是讓你沿河新建鍛造工坊了嗎?”
提到這個,趙德柱的臉瞬間垮了下來,比吃了黃連還苦。
“建了啊!”
“這幾天連軸轉,新架了二十架水車,鍛造機也裝了十五台。”
趙德柱拉著林玄走到河邊,指著那條在月色下泛著粼粼波光的河流,長歎一聲:“可是東家……沒水了啊!”
林玄定睛看去。
隻見原本流速頗急的河道裡,此刻密密麻麻地架滿了巨大的木製水輪。
因為水輪過於密集,層層截流,導致河流的流速肉眼可見地變緩。
尤其是下遊的那幾台新裝的水車,葉片轉動得極其吃力。
發出“嘎吱嘎吱”的呻吟聲,半天才轉一圈。
與之相連的鍛造機,那原本應該威猛無比的重錘,此刻也像是沒吃飽飯一樣,軟綿綿地落下,砸在鐵錠上發出沉悶無力的聲響。
“這河就這麼寬,水就這麼多。”
趙德柱蹲在河邊,抓起一把沙土,愁眉苦臉:
“現在是冬天,本就是枯水期,本來水就不大。”
“咱們這一截流,下遊的莊稼地都快沒水灌溉了。再加設備……這水車怕是連轉都轉不動了。”
“這兩天產量不增反降,就是因為水力不足,錘不動鐵啊!”
趙德柱仰起頭,看著林玄:“東家,要不……咱們還是緩一緩?把那批老鐵匠分流一部分去挖礦?或者讓他們還是用老法子,人工掄大錘?”
“人工?”
林玄看著那轉動緩慢的水車,嘴角勾起一抹冷笑。
“由儉入奢易,由奢入儉難。你讓這群見識過水力鍛錘效率的匠人,再回去掄大錘,他們心裡能痛快?效率能提得上來?”
“那……那咋辦?”趙德柱急得直跺腳,“總不能憑空變出水來吧?”
“為什麼不能?”
林玄轉過身,目光越過工坊,投向了村子北麵那座巍峨的黑山。
他的眼神深邃而瘋狂,仿佛在看一張巨大的藍圖。
“德柱叔。”林玄的聲音不高,卻透著一股不容置疑的霸道,“你覺得,是人適應水,還是水適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