停雲書院。
阿商一路逃來,換衣改裝,從那副妖妖調調的樣子變作身披青衫的學子,他翻窗而入,卻不巧與他最敬畏的那人來了個四目相對。
青年儒士看著他臉上還未擦淨的粉妝,登時氣得臉紅脖子粗。
阿商熟稔地從懷中摸索出一小塊鏡子,當著他兄長的麵擦臉,卻不想那些脂粉太鮮豔,抹得愈加花哨滑稽。
他感到對麵的視線愈發灼人,頓時萎靡。
“阿兄,你聽我說……”
“裴錯——!!!”裴彧咬牙切齒地叫出他的本名,書院這樣的清靜之地,他連叱罵都隻能壓低聲音,“又去廝混、又去唱戲,我們裴家的臉都被你丟儘了!”
這些年,裴錯的臉皮早已練得刀槍不入,他兄長整日將“裴家”掛在嘴邊,要是彆人真把裴家當回事,他們怎至於在書院裡混成這樣?
裴家也就剩他和他兄長了,他兄長偏是個強種,偏想在這勢利的世道爭什麼體麵啊、骨氣啊。
裴錯說了百八十回了,落魄就落魄,寒門就寒門,不能平步青雲就流於市井,他們從小地方來,京城混不下去早日回南方也可以,何必給自己上那麼多負擔枷鎖呢?
隻是眼下他攤上了麻煩,沒時間再與裴彧多做解釋。
“阿兄,這回先彆吵了。我遇上事了……”
還不確定那幾個錦衣衛會不會查過來,但是為了以防萬一,總要先裝好樣子,隨時應付那些走狗。
裴彧怒氣未消,又頓生驚疑:“你說什麼?”
裴錯推搡他,附耳射聲:“被錦衣衛盯上了。”
“你!”
裴彧神情凝澀,恰此時有學生經過,“見過老師。”
“嗯。”
人走後,裴彧幾乎是揪著裴錯的領子把人拎回了明倫堂。
一路行過,裴彧額角突突直跳。
他這阿弟才十六歲,正是叛逆的年紀,家家有本難念的經,他家這一本頂旁人家裡兩本。
裴彧本該考取功名而不是在小小書院中蹉跎時間,奈何家中窮困,又有這麼個不省心的阿弟,為了裴錯,裴彧隻好留在書院授課,他的脩金,部分用於裴錯的學費,部分貼補家用,有時接濟鄰裡,日子過得緊緊巴巴,又不想讓書院的其他夫子、學生看出家中窘迫。
裴錯總說他可以出去唱戲賺錢,讓他不要再為柴米油鹽操心。
走下三流去謀生,裴彧才覺得不安生,哪裡肯讓他去拋頭露麵。
可腿長在裴錯身上,阿弟大了他也不能再武力規勸。裴彧發現一次去捉一次,書院裡便逐漸傳出一些所謂“勤工儉學”、“賣藝養家”的話,而他是裴錯的長兄,又有個夫子身份,成天麵對那些學生也感到難堪。
裴彧一手攥拳,一手整理著因裴錯而扯亂的袖角,眉心皺出川字紋而不自知。
裴錯去刺殺郡主的事,他先前是不知情的。
坊間的確有郡主戕害醫女鬱照的傳聞,但是這些人組織刺殺郡主,卻並不單純是為鬱照報仇。
無利不起早。
有人呼應,當然是有主謀懸賞。他們想要借“民憤”之名,挑唆曾受恩於鬱照的百姓,除掉權貴。
殺人者,一麵成全了“結草銜環”的名聲,一麵得到了實實在在的補助,利誘之下,必有人蠢蠢欲動。
裴錯不是唯一一個動手的人,隻是離成功最近的那一個。
至於其他人,有的在動手之前就已經被那些繡春刀嚇得敗退,有的則中道崩殂,成刀下亡魂。
錦衣衛雷厲風行,尤以北鎮撫司的季澄惡名昭著。
裴彧厘清來龍去脈後,惱怒到顫栗:“孽障……”自顧不暇的情況下,還敢去惹是生非。
當初得鬱照死訊,裴彧也曾在閒暇時為她抄經,感恩她生前功德。
但他也沒想過自己的親人竟然敢為鬱照之死去挑釁文瑤郡主!
即便裴錯今日得手,又能保證不會被那主謀過河拆橋、無辜獻祭嗎?
他這阿弟一向機敏,怎麼在這件事上犯糊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