班超歸玉門:萬裡封侯的終點
永元十四年公元102年)四月,疏勒城外綠洲。
須發如霜的老將軍班超,枯瘦的手指撫過案頭攤開的素帛。
硯中墨跡將凝,筆尖懸停良久,終於落下:
“臣不敢望到酒泉郡,但願生入玉門關。”
窗外駝鈴叮當,窗內一滴濁淚砸在“玉門關”三字上,洇開一片故鄉的雲。
1.疏勒夜雨,白發征夫淚
永元十二年公元100年)冬,西域都護府駐地,疏勒城今新疆喀什)。
朔風卷著雪粒,抽打著都護府衙署厚重的木窗欞,發出嗚咽般的聲響。室內,銅盆裡的炭火明明滅滅,映照著班超溝壑縱橫的臉龐。六十八載春秋,三十一年西域風霜,早已將當年洛陽城那個投筆長歎的激昂書生,雕刻成眼前這位須發儘白、身軀佝偂卻眼神依舊銳利如鷹的老將。隻是此刻,這雙鷹眸深處,沉澱著揮之不去的疲憊與一種遙遠的、近乎溫柔的渴望。
一陣劇烈的咳嗽從胸腔深處爆發出來,撕扯著他的肺腑。班超猛地用手帕捂住嘴,身體因劇痛而蜷縮。待喘息稍平,他緩緩移開手帕,一抹刺目的暗紅赫然印在粗麻布上。
“將軍!”侍立一旁、跟隨了他近二十年的親衛統領趙平,一個同樣滿麵風霜的壯漢,聲音帶著難以抑製的驚惶與痛心,搶步上前,“您的藥……”他捧上一碗冒著苦澀熱氣的湯藥。
班超疲憊地擺擺手,示意他放下。目光越過搖曳的燈影,投向牆上一幅巨大而斑駁的牛皮地圖。那上麵,從玉門關向西,龜茲、疏勒、於闐、大宛……直至安息邊緣,每一處都浸染著他和無數漢家兒郎的血汗。功業煌煌,西域五十餘國俯首稱臣,絲路咽喉重新暢通。定遠侯的威名,足以令匈奴喪膽,胡酋敬畏。
然而,就在這功業之巔,無邊無際的孤獨與蝕骨的鄉愁,如同窗外無休止的風雪,將他層層包裹。他想起故去的兄長班固,他的《漢書》此刻是否已安放於蘭台?想起早逝的妻子,她的墳塋是否已被洛陽的春雨滋潤?更想起幼時家門外那株老槐樹,夏日裡蟬鳴如沸的喧囂……
上書乞歸公元100年冬)
又一陣寒風挾著雪沫從窗縫鑽入,燈火劇烈地跳動,險些熄滅。班超打了個寒噤,目光落在了案幾上那一摞來自洛陽的邸報。上麵字句冰冷地記錄著朝廷人事更迭、中原風物,這些曾令他魂牽夢繞的消息,此刻讀來卻恍如隔世。他顫巍巍地伸出手,指尖拂過粗糙的紙麵,一股巨大的悲涼猛地攫住了心臟——這片他用一生心血守護的西域,終究不是他的生根之地;那個遠在萬裡之外的、模糊了容顏的故鄉,才是靈魂最終的歸處。
“趙平,”班超的聲音嘶啞低沉,帶著濃重的暮氣,卻又異常清晰,“研墨。”
趙平心頭猛地一沉。他默默取墨塊在硯中細細研磨,清水滴落,墨色漸濃。班超取過一支筆管磨得發亮的舊筆,蘸飽了濃墨。他的手因長年握刀拉弓而指節粗大變形,此刻卻止不住地微微顫抖。素白的絹帛在眼前展開,如同故鄉皎潔的月色。
他深吸一口氣,仿佛要凝聚起全身殘餘的力氣,落下了沉重無比的第一筆:
“臣超頓首頓首:臣聞太公封齊,白骨歸於周;狐死首丘,代馬依風……”
筆尖在絹帛上遊走,字字椎心泣血。他回顧了自己“以一身轉側絕域,曉譬諸國”的艱辛,陳述了西域“兵可不費中國而糧食自足”的現狀,強調了選派良吏繼任的重要性。寫至動情處,老淚縱橫,滴落在素帛之上,洇開一片片深色的印記。窗外風雪的呼嘯聲、都護府庭院中巡夜士兵甲葉碰撞的鏗鏘聲,仿佛都遠去了。整個世界隻剩下這方寸素帛,承載著他燃燒殆儘的意誌與刻骨銘心的思念。
最後,那積攢了一生鄉愁的肺腑之言,終於化作力透紙背、令後世無數英雄為之淚下的悲鳴:
“臣不敢望到酒泉郡,但願生入玉門關!”
最後一個“關”字寫完,班超仿佛耗儘了所有氣力,筆從指間滑落,在案幾上滾出一道墨痕。他頹然靠向椅背,劇烈地喘息著,望著搖曳的燈火,渾濁的眼中映著跳動的光,如同風中殘燭。他將這份浸透了血淚與渴望的書信鄭重交給趙平:
“八百裡加急…送往…洛陽!”
趙平雙手接過,隻覺得這輕飄飄的素絹重逾千斤。他看著將軍枯槁的麵容上那交織著解脫與無儘眷戀的神情,喉頭哽咽,重重叩首:“將軍保重!卑職定以性命護此文書抵京!”他轉身衝入風雪,馬蹄聲很快消失在呼嘯的寒夜中。冰冷的疏勒城內,隻剩下白發老將孤獨的身影,久久凝視著東方,仿佛要穿透萬裡層雲,望見那魂牽夢縈的玉門雄關。
本章警示:功名勒石,終究抵不過葉落歸根的執念。英雄遲暮淚灑素帛的瞬間提醒我們——再輝煌的征程,若找不到心靈錨定的港灣,終將成為無根的飄蓬。守護家國的熱血與眷戀故土的柔情,本是一枚勳章的兩麵。
這章沒有結束,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
2.洛水泣血,才女動天聽
永元十三年公元101年)春,洛陽。
南宮嘉德殿禦書房內,氣氛凝重。案頭攤開的,正是班超那封力透紙背、字字泣血的上書。十七歲的漢和帝劉肇身著常服,眉頭緊鎖,手指反複摩挲著帛書上那句“但願生入玉門關”。“生入”二字,像滾燙的烙鐵,灼燒著他年輕的心。他能想象那位遠在萬裡之外、須發皆白的老將軍,是以何等心境寫出這錐心之語。三十一年!人生能有幾個三十一年?一股複雜的情緒在和帝胸中翻湧:有對老臣功勳的敬仰,有對邊疆安定的憂思,更有一股難以言喻的愧疚——朝廷是否虧待了這位擎天之柱?然而,西域重地,主將更迭非同小可,誰又能繼承班定遠之威德?朝堂之上,袞袞諸公對此爭論不休,主留者言“西域仰超如山嶽,不可輕動”,主召者歎“老臣思歸,情實可憫”,僵持不下。
班昭上書公元101年春)
消息像長了翅膀,飛入洛陽城東班府清幽的後院。班昭,班超的幼妹,此時已是名滿天下的才女,受詔在宮中東觀續修《漢書》班固未竟之業)。當她從宮中內侍口中聽聞兄長上書乞骸骨的內容,如遭雷擊。兄長信中那深沉的絕望與卑微的懇求,如同冰冷的匕首刺透她的心臟。
“二兄……”班昭喃喃低語,眼前瞬間模糊。她仿佛看到了漫天黃沙中兄長久經風霜、形銷骨立的身影,看到了他強撐著病體伏案書寫的悲涼。年少時二兄投筆從戎的豪情,父親班彪的諄諄教誨,母親臨彆時的淚眼……家族數十載的悲歡離合,如同潮水般湧上心頭。這個以才學和德行受到鄧太後敬重、教導後宮嬪妃的女子,此刻隻是一個為至親兄長憂心如焚的妹妹!
她猛地起身,揮退了侍女,將自己獨自關在書房。沒有片刻猶豫,攤開絹帛,淚水已先於墨汁滴落。素日裡引經據典、典雅從容的班大家,此刻下筆如有千鈞:
“妾同產兄西域都護定遠侯超,幸得以微功特蒙重賞,爵列通侯,位二千石……”她先陳兄長功勳,繼而筆鋒直轉,字字泣血,句句含悲:
“超之始出,誌捐軀命,冀立微功,以自陳效。會陳睦之變,道路隔絕,超以一身轉側絕域,曉譬諸國,因其兵眾,每有攻戰,輒為先登,身被金夷,不避死亡……今且七十,衰老被病,頭發無黑,兩手不仁,耳目不聰明,扶杖乃能行……雖欲竭儘其力,以報塞天恩,迫於歲暮,犬馬齒索……蠻夷之性,悖逆侮老……而超旦暮入地,久不見代,恐開奸宄之源,生逆亂之心……”
她以史為鑒,痛陳李陵降胡、蘇武困辱之苦,直指朝廷若執意不允歸,恐寒功臣之心,更恐西域生變!最後,班昭含淚泣求:
“妾誠傷超以壯年竭忠孝於沙漠,疲老則便捐死於曠野,誠可哀憐!如不蒙救護,超後有一旦之變,冀幸超家得蒙趙母、衛姬先請之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