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濃重,仿佛潑灑的濃墨,將整個天空浸染。
宋州城,便是一座在風雨飄搖中隨時會傾覆的孤島。
城外。
兩座壁壘森嚴的營盤隔著數裡對峙,肅殺之氣彌漫在冰冷的空氣裡。
一座,是朱溫的宣武大營。
營盤連綿十數裡,燈火如龍,旌旗如林,即便剛剛經曆了一場突襲,依舊透著一股吞噬天地的霸道氣焰。
另一座,是李燁的臨時營地。
規模小了數倍不止,篝火零星,顯得格外單薄。
但營中往來的士卒,身上都帶著一股被血與火淬煉過的煞氣,沉默而堅韌。
陳州刺史趙犨,帶著他麾下三千精銳抵達時,看到的就是這樣一幅景象。
他的目光越過李燁的營盤,死死地盯著遠方那座京觀。
夜色下,那輪廓依舊清晰可辨,像一頭沉默的巨獸,嘲笑著城池的無力。
趙犨的喉結劇烈地滾動了一下,隻覺頭皮一陣發麻。
他也是屍山血海裡爬出來的宿將,可朱溫這種將羞辱和恐嚇玩到極致的手段,依舊讓他感到一種發自骨髓的寒意。
“趙刺史,魏王已在府衙等候。”
劉知俊親自出迎,神色平靜,仿佛那座京觀並不存在。
趙犨點點頭,翻身下馬,將韁繩遞給親兵,心中卻早已翻江倒海。
接到李燁的軍令,他二話不說就點了兵馬前來。
可眼下的局勢,比他想象的還要糟糕一萬倍。
這哪裡是會盟決戰?
這分明是雞蛋碰石頭!
宋州府衙,臨時充作了魏王李燁的中軍大帳。
昏黃的燭火下,一張巨大的軍事沙盤擺在正中,周圍站著一圈甲胄在身的悍將。
李燁一身玄色常服,坐於主位,麵色沉靜,無喜無怒。
他下手兩側,分彆是玄甲都指揮使劉知俊和踏白軍指揮使賀德倫。
而在角落裡,一個穿著普通士卒服飾,卻站得筆直的身影,正是被奪去了一切職務的劉闖。
他低著頭,一動不動,如同雕塑,卻被特許旁聽。
“趙刺史,辛苦了。”
李燁抬眼,示意趙犨入座。
“魏王客氣。”
趙犨抱拳行禮,目光卻第一時間落在了沙盤上。
他剛從前線繞了一圈偵查回來,對敵我態勢有最直觀的了解。
“魏王。”
趙犨沒有繞圈子,直接開門見山,他指著沙盤上代表宣武軍的密集旗幟,聲音裡滿是凝重。
“形勢,不容樂觀。”
“朱溫主力,雖經賀將軍奇襲,折了帥旗,士氣受挫,但其核心主力未損。末將粗略估算,其虎威、龍驤二軍殘部,加上龐師古所率主力,以及後續趕到的輔兵,總兵力依舊在三萬五千以上!”
“且步騎協同,陣列穩固,是一支百戰精銳。”
他說完,又指了指代表己方的、稀疏得可憐的幾麵小旗。
“我軍……鐵壁都經鬥門亭、宋州兩場血戰,僅餘不足三千殘兵,其中傷員過半,戰力堪憂。”
他的手指劃過賀德倫,“踏白軍雖勇,但五千精騎連番血戰,亦隻剩三千五百騎,人困馬乏,急需休整。”
他再看向劉知俊,“劉將軍的玄甲都,乃我軍最後的精銳,約三千重騎,是破陣的利器,但也是我們最後的本錢。”
最後,他指了指自己。
“再加上末將帶來的三千陳州軍。”
“我等合兵一處,滿打滿算,不過一萬之眾,且多為殘軍、疲兵。”
“魏王,”趙犨深吸一口氣,說出了自己的結論,“敵眾我寡,兵力三倍於我。硬拚,殊為不智!此戰,萬萬不可浪戰啊!”
話音落下,府衙內針落可聞。
所有人都知道這是事實,但被趙犨如此赤裸裸、血淋淋地擺在台麵上,那股巨大的壓力還是讓在場不少將校的臉色瞬間煞白。
趙犨見眾人沉默,以為自己的話起了作用,繼續說道:“為今之計,我軍應依托宋州堅城,深溝高壘,與敵對峙。”
“朱溫勞師遠征,補給線漫長,我軍隻需聯合陳、蔡二州,不斷襲擾其糧道,拖下去,不出兩月,他三萬大軍必然不戰自亂!”
這是最穩妥的方略。
也是任何一個正常將領在當前局麵下會做出的唯一選擇。
然而,他話音剛落,一個帶著強烈不滿的聲音就響了起來。
“趙刺史,此言差矣!”
賀德倫猛地抬頭,眼中滿是不讚同。
“朱溫剛剛在須昌築起京觀,屠我天平軍盟友,又在宋州城下辱我踏白軍袍澤!士氣正盛!”
“我軍若龜縮不出,豈不正中他下懷,讓他以為我們怕了!”
“我主公親率玄甲,星夜來援,不是為了來這宋州城裡當縮頭烏龜的!”
“賀將軍!”趙犨眉頭一皺,“匹夫之勇,於大事無補!為將者,當知進退,豈能因一時意氣,拿數萬將士的性命去賭!”
兩人眼看就要爭執起來。
“夠了。”
李燁終於開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