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房內落針可聞。
燈火在巨大的沙盤上投下搖曳的光影,將起伏的山川河流切割成無數明暗交錯的板塊。
李燁的目光極具穿透力,死死鎖在馬殷的臉上,不放過他任何一絲神情的變化。
長安。
那是一個權力的漩渦,是榮譽與危險並存的絞肉場。
天子是傀儡,但“大唐”這麵旗依舊有其號召力。
朝中公卿各懷鬼胎,關中豪族盤根錯節。
更有神策軍那群驕兵悍將的殘部,個個都是桀驁不馴的地頭蛇。
派人去鎮守長安,無異於將手伸進一個蜂巢,既要掏出最甜的蜜,又不能被蜇得滿頭是包。
李燁的問題,與其說是詢問,不如說是終極的麵試。
“長安之地,朝堂與宗室關係錯綜,神策軍殘部亦非善類,關中豪右更是樹大根深。”
李燁緩緩開口,聲音裡聽不出任何情緒。
“我若派你前往,無重兵,無強援,你當如何?”
這是一個近乎無解的難題。
馬殷卻沒有半分猶豫。
他抬起頭,迎著李燁審視的目光,那張一直沉靜如古井的臉上,終於浮起一抹神采,那是深藏於胸的自信。
“回主公,臣若赴任,隻做三件事。”
他的聲音不大,卻字字千鈞。
“其一,敬天子。”
“臣隻奉主公之命,護衛陛下與京畿安全。朝堂之上,無論宰相公卿如何爭鬥,臣絕不乾預分毫;後宮之內,無論宗室宦官如何傾軋,臣絕不私下交通。”
“臣在長安,便隻是陛下的盾,而非朝堂的刀。”
“如此,可安天下悠悠之口,全主公尊奉朝廷之大義。”
李燁眼中的審視褪去,流露出欣賞。
這一條,說到了他的心坎裡。
他要的是“挾天子以令諸侯”,而不是“代天子而理朝政”,這其中的分寸,馬殷拿捏得無比精準。
“其二,撫百姓。”
“臣將嚴明軍紀,約束士卒,秋毫無犯。軍營之外,我忠義軍將士便是大唐的百姓;軍營之內,他們才是護國的兵。”
“長安百姓久經戰亂,所求者無非‘安穩’二字。”
“隻要我軍能予其安穩,民心自會歸附。民心穩,則長安穩。”
李燁微微頷首。
這是仁者之見,更是智者之見。
沒有百姓擁護的軍隊,在長安就是無根的浮萍。
“其三,和諸方。”
馬殷的語氣愈發沉穩有力。
“對於神策軍殘部,臣不求收編,隻求相安無事,可以錢糧安撫之,以軍威震懾之;對於關中豪族,臣不求打壓,隻求其遵紀守法,井水不犯河水。”
“臣在長安,不惹事,不怕事,隻求一個‘穩’字。”
“隻要長安穩固,主公便可在中原放手施為,再無後顧之憂!”
一番話,如三板巨斧,將長安那團亂麻劈得乾乾淨淨,脈絡清晰。
敬天子,所以立大義。
撫百姓,所以固根基。
和諸方,所以避鋒芒。
這哪裡是一個武將的思路,這分明是一份頂尖政治家的藍圖!
“好!”
李燁終於忍不住大喝一聲,一拳砸在沙盤邊緣,震得那些代表千軍萬馬的小旗子都嗡嗡作響。
他快步走到馬殷麵前,雙手重重扶住他的肩膀,眼中滿是得遇知己的狂喜。
“一個‘穩’字,價值萬金!馬殷,你果然沒有讓朕失望!”
他當即拍板。
“朕今日便任命你為京畿鎮守使,兼領關內道行軍司馬,總領長安及京畿所有防務,護衛天子周全!”
“臣,領命!”
馬殷單膝跪地,聲音中帶著激動,卻依舊控製得很好。
然而,李燁接下來的話,卻讓剛剛領命的馬殷都為之一愣。
“你既赴任,朕自當給你兵馬。”
李燁看著他,嘴角勾起一抹莫測的笑意。
“隻是,葛從周要鎮北疆,趙猛坐鎮中樞為機動,霍存已南下蔡州,劉闖扼守宋州。我麾下百戰精銳,皆已釘死在各自的戰線上。”
他頓了頓,一字一句地說道。
“如今,朕能撥給你的,隻有兩千新募之兵,皆是剛放下鋤頭的關中農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