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席還在繼續,喧嘩聲浪一波高過一波。
可李存孝覺得,有什麼東西不一樣了。
半個時辰後,他去偏院領取其餘賞賜。明光鎧裝在檀木箱裡,二十柄橫刀用牛皮繩捆著,還有三百匹絹、五百兩銀。庫吏賠著笑臉將冊子遞過來:“將軍,請您點驗。”
李存孝擺手示意不必。他正要讓親兵抬走,院門外傳來談笑聲——是李嗣昭、李嗣本兩位太保結伴而來,他們是來領自己那份賞賜的。
“十二弟還沒走?”李嗣昭笑著招呼,目光掃過那些賞賜,讚歎道,“義父真是厚愛,這明光鎧可是好東西。”
李嗣本也湊過來,摸了摸橫刀的刀鞘,卻忽然像是想起什麼,抬頭看著李存孝,語氣有些微妙:“對了存孝,聽說你在昭義時,收了孟昭義幾個舊部做親衛?其中有個人……好像是劉稹的族侄?”
李存孝皺眉:“確有此事。那幾人陣前倒戈,助我破開西門,有功。”
“有功自然該賞。”李嗣昭接過話頭,笑容依舊,話卻轉了彎,“隻是如今咱們剛拿下昭義,人心未附。十二弟你位高權重,有些事……還是謹慎些好。免得落人口實。”
落人口實。
李存孝看著這兩位昔日一起衝鋒、一起受傷、一起在營火旁分食一塊乾肉的“兄弟”,忽然覺得他們臉上的笑容很陌生。那笑容底下,藏著試探,藏著衡量,藏著一種刻意保持的距離。
“我知道了。”他聽見自己這樣說,聲音乾澀。
兩人又寒暄幾句,便借口要去給義父請安,匆匆走了。院門外,他們的低語隱約飄來:
“……也太招搖了……”
“……義父今晚好像有點……”
話尾消散在風裡。
李存孝站在一堆賞賜中間,那些金鐵、絹帛、銀兩在火把下閃著誘人的光。可他覺得手裡握著的不是榮寵,而是沉甸甸的、冰冷的石塊,壓得他胸口發悶。
“將軍。”
一個蒼老的聲音在身後響起。李存孝回頭,是自己麾下那名跟了七年的老火長,姓陳,斷了三根手指,如今在營中管輜重。老陳左右看看,見庫吏已經進屋,才佝僂著背湊近,聲音壓得極低,混著濃重的關西口音:
“將軍,老卒有句話……不知當講不當講。”
“說。”
老陳咽了口唾沫,渾濁的眼睛裡滿是憂慮:“這兩天營裡……有些閒話。是李存信都虞候手下那幾個參軍傳出來的,說將軍您在昭義……私納降將,擴充親軍,還、還說……”他喉嚨發緊,“說您看不上晉陽這些老兄弟,想學當年劉稹,在昭義自立山頭。”
李存孝瞳孔驟然收縮。
自立山頭。不臣之心。
“誰說的?”他的聲音冷了下來,握刀的手指節發白。
“幾個小卒嚼舌根,追查下去,最後都指向李都虞候的親兵。”老陳急道,“將軍,老卒不是挑撥,可李存信那人……麵上笑嗬嗬,肚子裡全是彎繞。您如今風頭太盛,他眼紅不是一天兩天了。您得……得當心啊。”
當心。
李存孝抬頭,望向節度使府正堂的方向。那裡燈火通明,李克用的大笑聲隱約傳來,夾雜著李存信殷勤的勸酒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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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知道了。”他重複了這句話,拍了拍老陳的肩膀,“回去吧,這話彆再對第二個人講。”
夜深了。
慶功宴散場,晉陽城漸漸沉寂。李存孝沒回城內賜下的宅院,而是徑直去了城外的軍營。他的營帳在騎軍營地的中央,帳前立著那杆“飛虎”旗——旗是李克用親賜的,白底黑紋,一隻猛虎作撲擊狀。
親衛被他遣去休息。帳內隻剩一人。
李存孝卸了甲,隻穿單衣坐在胡床上。那柄隨他征戰七年的禹王槊就立在手邊,槊杆被手掌磨得溫潤,鋒刃在油燈光下泛著幽藍的光。他伸手握住槊杆,冰冷的觸感從掌心蔓延到手臂。
帳外傳來巡夜士兵規律的腳步聲,遠處有戰馬偶爾的響鼻。一切都和往常一樣。
可他又想起宴席上李克用那個眼神。
想起李嗣昭、李嗣本疏遠而客氣的笑容。
想起老火長那句“得當心”。
胸口那股悶痛越來越清晰。他李存孝,十八歲追隨義父,大小百餘戰,身上二十七處傷疤,哪一道不是為河東流的血?昭義城頭,他身中三箭猶自揮槊向前,為的是什麼?不就是義父那句“吾兒必克此城”?
可現在……
“功高蓋主。”他低聲念出這四個字,嘴角扯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弧度。
戰場上,麵對千軍萬馬他不曾畏縮過。衝鋒時,箭雨撲麵他眼睛都不眨。可此刻,這股從脊梁骨滲上來的寒意,卻讓他手指微微發抖。
不是怕死。是怕某些東西碎了——那種把後背交給兄弟的信任,那種被義父拍著肩膀誇“好兒子”的滾燙,那種認定晉陽就是家的歸屬感。
帳簾忽然被風掀起一角。他抬眼望去,營火的光漏進來,照亮帳外不遠處另一頂大帳——那是李存信的營帳。帳內燈火通明,人影晃動,隱約傳來推杯換盞的笑語聲,似乎宴飲還未散場。
李存孝靜靜看著。
他想起很多事。想起去年冬日,李存信督運糧草延誤,導致前鋒斷糧三日,是他李存孝帶輕騎冒雪劫了朱溫的糧隊,才解了圍。回來後,李存信在義父麵前哭訴雪深路滑,義父隻輕描淡寫說了句“下不為例”。
想起兩個月前,李存信手下參軍克扣士卒撫恤,被他當場拿住,軍棍打得那參軍吐血。李存信事後找他,仍是笑眯眯的:“十二弟執法如山,為兄佩服。隻是下次,可否先通個氣?”
永遠笑眯眯的。
永遠在義父身邊。
李存孝握著槊杆的手,越收越緊,骨節在寂靜的帳中發出“咯咯”輕響。
油燈的火苗忽地一跳。
他垂下眼睛,看著自己攤開的左手手掌,虎口處厚厚的老繭,掌紋被刀繭割得支離破碎。這雙手握槊殺敵時穩如磐石,此刻卻感到一種無處著力的虛空。
帳外,李存信營帳裡的笑聲又飄來一陣,格外刺耳。
李存孝緩緩抬起頭,獨坐的身影被油燈光投在帳壁上,拉成一道孤獨而僵硬的剪影。他望著那跳動的燈火,望著帳簾縫隙外漆黑無星的夜空,一個念頭,像毒蛇般悄無聲息地鑽進了心底,冰冷地盤旋:
這晉陽,這他浴血扞衛了七年的地方……
還是我的家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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