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州城西,新築的點將台高三丈,寬十五丈,青石壘的基座,柏木鋪的台麵,站在台上能望見十裡外黃河的濁流。此刻是辰時三刻,夏末的太陽剛爬上東邊的城樓,金紅色的光斜著照下來,把台前那片能容五萬人的校場照得一片通明。
校場上站滿了人。
不是亂糟糟的擠作一團,是真正意義上的“站滿了”。橫成行,豎成列,方陣套著方陣,從點將台下一直鋪到校場邊緣的柵欄。每個人都穿著新發的青黑色戰襖,外罩皮甲,頭戴範陽笠,腰懸橫刀,手持長槍或弓弩。五萬人,沒有一個人動,沒有一個人交頭接耳,連戰馬都安靜地站在騎兵方陣裡,隻有風吹過旗幡時發出的獵獵聲響。
點將台上,李燁站在最前方。
他沒穿甲,穿的是一身深紫色的圓領袍,袍麵上用金線繡著四爪蟒紋,這是去年天子敕封“魏王”時賜下的禮服,他今天是第一次穿。腰間的玉帶上掛著一柄儀劍,劍鞘上鑲著七顆寶石,在陽光下閃著細碎的光。
高鬱站在他左側半步,穿著青色文官常服,手裡捧著一卷黃帛。葛從周、趙猛、霍存、劉知俊、馬殷五員大將按品階立在右側,個個甲胄鮮亮,腰杆挺得筆直。
台下,五萬雙眼睛齊刷刷地看著台上。
那不是藩鎮兵那種麻木的、混日子的眼神,也不是流寇那種貪婪的、凶狠的眼神。那是一種更複雜的東西,有敬畏,有期待,有壓抑不住的激動,還有一種剛剛被塑造出來的、名為“忠義軍”的認同感。
李燁緩緩向前走了三步,走到台沿。
他開口,聲音不大,但台下每個人都聽得清清楚楚,點將台四周豎著十二麵銅皮大鼓,台沿下站著十二個嗓門最大的傳令兵,他的話會像波浪一樣一層層傳下去,傳到校場最邊緣。
“三個月前。”李燁說,聲音平靜,“你們當中,有人是魏博的牙兵,有人是滑州的團練,有人是兗州的降卒,還有人,是從中原各地逃難來的流民。”
台下安靜得能聽見風吹旗幡的聲音。
“那時候,你們效忠的是不同的節度使,聽的是不同的號令,拿的是不同的糧餉。”李燁頓了頓,“有人為錢賣命,有人為飯賣命,有人隻是不知道除了當兵,還能乾什麼。”
他目光掃過全場,從最近的重步兵方陣,一直掃到最遠處的弓弩手隊列。
“但從今天起。”他聲音陡然拔高,像一道利刃劃破寂靜,“這一切,都過去了!”
他側身,從高鬱手中接過那卷黃帛,嘩啦一聲展開。
“奉天子詔,順軍民心,為定亂世,安天下,自即日起,忠義軍麾下所有兵馬,整編為‘六軍’!”
“嘩”
台下終於有了聲響,不是喧嘩,是五萬人同時吸氣時產生的、像潮水湧過沙灘般的細碎聲響。士兵們仍然站著不動,但眼睛裡的光更亮了。
李燁將黃帛交還給高鬱,轉身麵對眾將。
“六軍者,非六支互不相乾的部隊。”他聲音清晰,每個字都砸進台下每個人耳朵裡,“乃一體之六臂,一心之六用!北禦契丹,南抗朱梁,西定關中,東撫海岱,凡我軍旗所至,皆為忠義之土!凡我刀槍所向,皆為不臣之敵!”
他停頓,深吸一口氣。
“而你們,”他指著台下,“從今天起,你們不再是‘魏博兵’,不再是‘滑州兵’,你們隻有一個名字!告訴我,你們叫什麼?!”
短暫的死寂。
然後,像火山爆發。
“忠義軍!!”
五萬人的吼聲彙聚在一起,撞在城牆根上,撞在點將台的青石基座上,撞在魏州城古老的磚瓦上,震得地麵都在發顫。旗幡被聲浪衝得瘋狂抖動,連天上的雲似乎都被衝散了些。
李燁抬手。
吼聲戛然而止。
“葛從周!”他喝道。
“末將在!”右側第一位大將應聲出列,單膝跪地。這是葛從周,五十歲上下,國字臉,絡腮胡,讓他整張臉看起來格外冷硬。
李燁從身後親兵捧著的托盤中,取過第一麵軍旗。
旗是玄黑色的,旗麵中央用金線繡著一行大字:“殿前侍衛步軍”。大字下方是三個小一些的番號:“磐石”、“泰山”、“奉義”。旗杆頂部鑄著一隻張牙舞爪的銅虎,虎口銜著旗纓,纓是猩紅色的。
“命你為殿前侍衛步軍指揮使!”李燁雙手將旗杆遞過去,“總領磐石、泰山、奉義三軍,合三萬眾,駐守魏博北線,此乃我軍北疆之盾!我要你像太行山一樣,把契丹人、把劉仁恭、把任何敢從北邊伸過來的爪子,全都給我砸斷!”
葛從周雙手接過軍旗。旗杆很沉,但他握得很穩。他抬起頭,刀疤臉上沒有任何激動表情,隻有一種近乎冷酷的堅定:“末將,領命。人在,盾在。”
“起。”
葛從周起身,退後三步,雙手將大旗高高舉起。玄黑色的旗麵在風中嘩啦一聲展開,金色的字在陽光下刺眼奪目。台下,屬於步軍的三萬將士齊聲高呼:“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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聲浪滾滾。
李燁轉向第二位。
“趙猛!”
“末將在!”趙猛幾乎是跳出來的。他三十出頭,身材魁梧得像頭熊,臉上的橫肉和那雙銅鈴大的眼睛讓他看起來凶神惡煞,但此刻那雙眼睛裡隻有狂熱的忠誠。他單膝跪地時,鐵甲葉片碰撞出嘩啦的聲響。
第二麵旗是赤紅色的。旗麵上繡著:“殿前侍衛馬軍”。下方兩個番號:“陷陣”、“踏白”。
“命你為殿前侍衛馬軍指揮使!”李燁將旗遞過去,“總領陷陣、踏白二軍,亦三萬眾,隨我坐鎮中樞,此乃我軍破敵之劍!我要你這柄劍,出鞘必飲血,所指必摧城!天下強軍,朱溫的宣武,李克用的沙陀,楊行密的黑雲。我要你一個個砍過去!”
趙猛接過旗,沒像葛從周那樣沉穩,而是猛地將旗杆往地上一頓,“咚”的一聲悶響。他抬起頭,吼聲如雷:“末將領命!劍鋒所指,主公之敵儘為齏粉!”
他起身舉旗,赤紅旗幡迎風招展。台下兩萬騎兵——包括剛剛升任副指揮使的賀德倫所部,齊聲怒吼:“劍!”
第三麵旗是靛青色的。
“霍存!”
“末將在!”一個麵容陰鷙、身材精瘦的將領出列跪下。他是霍存,原黃巢舊部,投降後屢立戰功,以狠辣果決著稱。
“命你為銳士軍指揮使!”李燁授旗,“所部擴編至一萬,鎮守陳、蔡二州,此乃我軍東線之矛!朱溫若從汴梁東出,我要你第一個紮進他的肋下!”
霍存接旗,聲音尖細卻透著寒氣:“末將明白。陳蔡在,東線無憂。”
“矛!”台下一萬精銳步兵齊呼。
第四麵旗是純黑色的,旗麵沒有任何繡字,隻在中部用銀線繡著一副完整的玄甲圖案,那是重騎兵的全身甲。
“劉知俊!”
“末將在!”一個白麵無須、看起來更像文士的將領出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