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下了整整三天。
幽州城外的河東大營成了一片泥濘的沼澤。帳篷邊緣往下淌著泥水,營道上的車轍被雨水泡得深一腳淺一腳,連戰馬站在馬廄裡都無精打采地垂著頭。空氣裡彌漫著濕木柴燒不著的嗆人煙味,還有更壓抑的焦躁,在五萬大軍裡悄悄蔓延。
第四天清晨,雨停了,太陽從雲縫裡勉強擠出點光,李克用下令升帳。
眾將踩著泥濘走進帥帳時,看見主位上的李克用臉色比外麵的天色還陰沉。他獨眼裡布滿血絲,手裡捏著一份軍報,是從雲州轉來的,說代北幾個小部落見河東主力久困幽州,開始蠢蠢欲動,劫了兩批送往軍前的皮貨。
“一群喂不熟的狼。”李克用把軍報摔在案上,聲音沙啞,“老子在前頭拚命,他們在後頭捅刀子。”
沒人敢接話。帳內安靜得能聽見帳外泥水滴落的“嗒嗒”聲。
李克用獨眼掃過眾人,最後定格在站在右側末尾的李存孝身上。
“李存孝。”他忽然點名。
李存孝出列,單膝跪地:“末將在。”
“你部現在還有多少可戰之兵?”
“回義父,三千一百二十七人,戰馬兩千四百匹。”
“哦。”李克用手指敲著扶手,“三千多人,馬倒不少。”他頓了頓,聲音忽然拔高,“那為什麼前天契丹遊騎襲擾左營輜重隊的時候,你部離得最近,卻按兵不動?!”
李存孝猛地抬頭:“義父,孩兒當時接到軍令是固守本營,以防……”
“軍令是死的,人是活的!”李克用打斷他,站起身,幾步走到李存孝麵前,“輜重隊被劫了三百車糧草!三百車!夠老子五萬人吃一天!你離得最近,卻眼睜睜看著契丹人搶了東西跑路,李存孝,你什麼時候變得這麼‘愛惜羽毛’了?嗯?”
最後幾個字咬得極重,像石頭砸在地上。
李存孝臉色瞬間白了。他張了張嘴,想解釋那天確實接到嚴令不得擅離防區,想解釋契丹遊騎來得快去得也快,等他發現時已經來不及了。可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
因為他看見了義父眼睛裡的東西。
那不是質問,不是責備。那是一種像是早就準備好的罪名,隻等一個機會扣上來。
“義父息怒。”一個溫吞的聲音從旁邊響起。
李存信出列,走到李克用身側,微微躬身:“十一哥許是……許是覺得契丹人狡猾,貿然出擊恐中埋伏。畢竟前幾日主公親率老營騎軍都吃了虧,十一哥謹慎些,也是愛惜將士性命。”
這話聽著像勸解,可每個字都像針,一根根紮在李存孝心上。
李克用“哈”地笑了一聲,那笑聲裡滿是譏諷:“愛惜將士性命?老子五萬大軍困在這裡,糧草一天比一天少,後方不穩,前有堅城,他李存孝倒知道‘愛惜性命’了!”他俯身,獨眼死死盯著跪在地上的李存孝,“你是怕了?怕契丹人的箭?怕耶律阿保機的埋伏?還是怕丟了你這‘飛虎將軍’的名頭?”
帳內一片死寂。
李存孝跪在冰冷的泥地上,膝蓋被碎石硌得生疼,可那疼遠不及胸口那股翻湧的、幾乎要炸開的鬱氣。他握緊拳頭,指甲深深掐進掌心,掐出了血,才勉強讓自己沒有發抖。
“末將……不敢。”他聽見自己的聲音從喉嚨裡擠出來,乾澀得像砂紙摩擦。
“不敢?”李克用直起身,背對著他走回主位,“我看你敢得很。滾出去,今天開始,你部調防後營,輜重隊的警戒,交給你了。再丟一車糧,老子砍了你的頭。”
“遵命。”李存孝深深叩首,然後起身,轉身走出帥帳。
帳簾落下的瞬間,他聽見裡麵傳來李存信低低的勸慰聲:“義父消消氣,十一哥也是年輕氣盛,慢慢教就是了……”
還有李克用不耐煩的回應:“教個屁!白眼狼!”
李存孝腳步頓了一下,然後繼續往前走。他走得很穩,背挺得筆直,可隻有他自己知道,每走一步,胸口那塊東西就更冷一分。
那天晚上,他沒睡。
親兵送來的晚飯放在案幾上,早就涼透了,油凝成了一層白霜。他坐在油燈下,看著燈芯“劈啪”爆開一朵燈花,又慢慢暗下去。
帳簾被輕輕掀開,一個黑影閃進來。
是薛阿檀。跟他七年的老部曲,也是現在他麾下還能完全信任的幾個人之一。
“將軍。”薛阿檀單膝跪地,聲音壓得極低,卻帶著掩飾不住的急切,“出事了。”
李存孝抬眼。
“今天後晌,李存信去了周德威將軍帳中。”薛阿檀咽了口唾沫,“屬下買通了周將軍帳外值守的親兵,聽說……聽說李存信在打聽,如何能‘名正言順’地收繳一部兵權。說什麼‘將驕兵悍,恐生變故’,還說什麼‘主公仁慈,不忍下手,做臣子的該為主公分憂’……”
他頓了頓,聲音發顫:“將軍,他這是要動您了!”
油燈的火苗猛地一跳。
李存孝沒說話。他隻是看著薛阿檀,看著這個跟了自己七年、臉上還帶著一道新鮮箭疤的漢子。薛阿檀今年才二十六,家裡有個剛滿月的兒子,出征前還跟他說,等這仗打完,要請將軍去喝滿月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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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德威怎麼說?”李存孝問,聲音平靜得連他自己都意外。
“周將軍沒接話,隻說此事需稟報主公。”薛阿檀急道,“但李存信既然敢去問,就說明他已經在鋪路了!將軍,咱們不能再等了!今天當著全軍的麵羞辱您,明天可能就找個由頭奪您的兵權,後天……”
後天怎麼樣,他沒說。但帳內的兩個人都明白。
功高震主。擁兵自重。臨陣怯戰。
隨便一個罪名扣上來,都夠殺頭了。而且以李克用現在的脾氣,以李存信的手段,他們甚至不需要確鑿的證據,一個“疑似”,一個“可能”,就夠了。
“我知道了。”李存孝說,“你先回去,穩住弟兄們。今夜之事,不許對第二個人說。”
薛阿檀還想說什麼,但看見李存孝的眼神,最終還是重重點頭,退了出去。
帳簾落下,又隻剩李存孝一個人。
他起身,走到帳角,從行囊最底層摸出一個小木匣。打開,裡麵是一塊暗沉的鐵牌。半年前打潞州時,從一個宣武軍牙將身上繳獲的。牌子正麵刻著“宣武節度使府”,背麵是一串看不懂的符號,後來審俘虜才知道,那是朱溫軍中傳遞密信的暗號格式。
他拿著牌子走回燈下。
油燈的光昏黃,照著鐵牌上冰冷的花紋,也照著他自己的手,虎口的老繭,掌心的刀疤,還有剛剛掐出來的、已經結痂的傷口。
他忽然想起很多事。
想起七年前的那個冬天,他在代北的雪原上快凍死的時候,是李克用親自把他從雪堆裡刨出來,用皮襖裹住他,把酒囊塞進他嘴裡。那時義父的眼神是滾燙的,像燒著的炭。
想起五年前打邢州,他第一次獨領一軍,破城後李克用當眾解下自己的佩刀賜給他,說“吾兒類我”。那時義父拍他肩膀的力道,大得讓他踉蹌,卻笑得像個孩子。
想起三年前,他生擒朱溫麾下大將,李克用設宴三日,拉著他的手對所有人說:“此吾家千裡駒!”
是什麼時候變的?
是從他功勞越來越大開始的?是從軍中“隻知飛虎將軍,不知晉王”的流言傳開開始的?還是從李存信那張永遠帶著三分笑的臉上,開始叫他“十一哥”而不是“存孝”開始的?
他不知道。
他隻知道,那個會把他從雪裡刨出來的義父,現在看他的眼神像看一條喂不熟的狗。那個會賜他佩刀的義父,現在當眾罵他“白眼狼”。那個說“吾兒類我”的義父,現在懷疑他“愛惜羽毛”、“臨陣怯戰”。
油燈又爆了一朵燈花。
李存孝盯著那跳躍的火苗,盯著盯著,忽然笑了。
那笑聲很低,很啞,像受傷的野獸在喉嚨裡滾動的聲音。笑著笑著,他眼睛紅了,可一滴淚都沒流出來,所有的淚,早就在這一個月裡,被屈辱、被猜忌、被一次又一次的失望,燒乾了。
他放下鐵牌,鋪開一張白麻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