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州的雨下了整整十七天。
李克用站在營帳外,赤色大氅的下擺已經吸飽了泥水,沉甸甸地垂著。他獨眼盯著遠處那座在雨幕中若隱若現的城牆.幽州城。城頭上,隱約能看見人影晃動,能看見弓弩手在垛口後巡邏,還能看見正中那杆“劉”字大旗,在淒風苦雨中耷拉著,卻始終沒倒。
“報”斥候連滾爬爬衝進營區,跪在泥水裡,“主公!雲州急報!代北的渾部、室韋部聯合叛亂,劫了送往軍前的三千張牛皮、五百車草料!護送糧隊的李嗣本將軍重傷!”
李克用的手按在刀柄上,指節捏得發白。
這已經是這個月第三次了。
後方不穩,糧道被劫,軍中開始流行痢疾,因為連日陰雨,乾柴難尋,士卒隻能喝生水,吃半生不熟的飯。營地裡每天都有屍體被抬出去,起初還挖坑埋,後來埋不過來,隻能堆在營地西邊燒,黑煙混在雨霧裡,那股焦臭味散都散不掉。
“主公。”周德威走過來,這個老將臉上寫滿了疲憊,盔甲下的襯衣已經七天沒換了,領口泛著汗漬和泥汙,“不能再拖了。軍中染病的已過三千,藥材用儘,再拖下去……”
“拖?”李克用猛地轉頭,獨眼裡血絲猙獰,“老子五萬大軍出雁門,在幽州城下耗了兩個月,死了八千多人,現在你讓老子撤?!讓天下人看老子的笑話是不是?!”
周德威沉默。他看著主公那張因為憤怒和焦慮而扭曲的臉,看著營地裡那些有氣無力地靠在帳篷邊避雨的士卒,看著遠處幽州城頭那杆刺眼的“劉”字旗,最終隻是深深歎了口氣。
就在這時,幽州城頭突然有了動靜。
城門樓子上,出現了一群人。為首的那個穿著紫袍,戴著進賢冠,隔著雨幕看不清臉,但李克用認得那身形,劉仁恭。
那個一年前跪在他麵前,說“願為晉王效死”的劉仁恭。
那個他一手扶上盧龍節度使位置的劉仁恭。
城頭上,劉仁恭舉起雙手,拱了拱手,聲音透過雨幕傳來,斷斷續續卻清晰可辨:
“晉王!彆來無恙啊!”
李克用沒吭聲,隻是死死盯著他。
“這雨下得可真久啊!”劉仁恭繼續喊,聲音裡帶著一種掩飾不住的得意,“晉王麾下將士都是北地健兒,怕是受不了這幽燕的潮濕吧?我聽說營中已有疫病。哎呀,這可如何是好?”
周德威按住李克用的手臂,低聲道:“主公,他在激您。”
李克用甩開他的手,往前走了幾步,仰頭吼道:“劉仁恭!有種開城出來,跟老子真刀真槍乾一場!躲在城裡當縮頭烏龜,算什麼本事?!”
“開城?”劉仁恭笑了,“晉王說笑了。您五萬大軍圍城,我哪敢開城啊?”他頓了頓,語氣忽然變得“誠懇”起來,“其實啊晉王,我劉仁恭心裡一直感激您。若不是您當年提攜,我哪有今天?這盧龍節度使的位置,是您賞我的,我記得。”
李克用牙齒咬得咯咯響。
“可是啊!”劉仁恭話鋒一轉,“朝廷有朝廷的法度,守土有責嘛。契丹人這些年屢屢入寇,劫掠州縣,屠戮百姓。您身為河東節度使,深受皇恩,不去剿滅入關的契丹人,反倒帶著大軍來打我幽州,這……這讓天下人怎麼想啊?”
他歎了口氣,聲音裡滿是“痛心”:“我守幽州,是守大唐的疆土,守朝廷的體麵。晉王您這麼打過來,我真是……真是傷心啊!”
“放你娘的屁!!”李克用終於爆發了,他拔出腰刀,指著城頭嘶聲咆哮,“劉仁恭!你這條喂不熟的狗!老子讓你當盧龍節度使,你轉頭就抱朱溫的大腿!朱溫不要你了,你又去舔契丹人的靴子!現在跟老子扯什麼朝廷、扯什麼守土,你也配?!”
城頭上,劉仁恭臉上的笑容慢慢消失了。
他沉默了一會兒,然後揮了揮手。
“放箭。”
沒有預兆,沒有警告。城頭上突然冒出密密麻麻的弓弩手,箭矢像蝗蟲一樣撲下來,雖然隔著兩百多步,大部分箭都落在空地上,但那種赤裸裸的羞辱,比箭更傷人。
李克用站在原地沒動。一支箭擦著他頭盔飛過去,帶起一溜火星。親兵衝上來要拉他,被他一把推開。
他看著城頭,看著劉仁恭轉身離去的背影,看著那杆“劉”字旗在雨中招搖。
胸口那股火,燒得他五臟六腑都在疼。
“主公……”周德威再次上前,聲音沙啞,“撤吧。再不撤,這五萬人……都得折在這裡。”
李克用沒說話。他獨眼盯著幽州城,盯了很久,很久。
然後他轉身,赤色大氅甩出一道沉重的水花。
“撤。”
聲音很低,像從喉嚨深處擠出來的。
撤軍的命令傳下去時,營地裡沒有歡呼,沒有鬆口氣,隻有一片死寂的、麻木的疲憊。士卒們默默地收拾行裝,拆帳篷,把還能動的傷兵扶上馬,把已經沒救的……留在原地。
五萬大軍來,回去時,隻剩四萬出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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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還在下。
回到晉陽,已經是十天後。
李克用把自己關在王府裡,三天沒見任何人。送進去的飯原樣端出來,酒倒是喝了不少。第四天夜裡,他終於出來了,獨眼裡全是血絲,渾身酒氣,但眼神清醒得嚇人。
他召來李存信,問幽州之戰期間,各軍動向。
李存信早有準備。他呈上一份詳儘的記錄。哪支部隊作戰勇猛,哪支部隊消極避戰,哪支部隊的將領“不聽調遣”。記錄最後,用了整整三頁紙,寫李存孝的表現。
“十一哥倒是穩當。”李存信語氣恭敬,話裡卻藏著針,“契丹遊騎屢屢襲擾,他卻始終固守城池,未曾出城追擊。軍中有人議論,說飛虎將軍這是‘保存實力’……”
李克用沒說話,隻是盯著那份記錄,獨眼裡的光越來越冷。
當天夜裡,劉氏夫人端著安神湯進了書房。
“大王,”她把湯放在案上,聲音輕柔,“您這幾日都沒好好歇息。先把湯喝了吧。”
李克用沒動。他坐在黑暗裡,隻有窗外透進來的月光勉強勾勒出他的輪廓。
“劉娘,”他忽然開口,“你說,老子是不是真的……眾叛親離了?”
劉氏心口一緊。她走到丈夫身邊,伸手想撫他的肩,卻被他躲開了。
“大王何出此言?”她強笑道,“您麾下猛將如雲,謀士如雨,河東基業穩固……”
“穩固?”李克用笑了,笑聲嘶啞,“幽州打了兩個月,打不下來。後方叛亂,糧道被劫。軍中疫病,死了八千人,這叫穩固?”他猛地轉頭,獨眼在黑暗裡閃著幽光,“劉仁恭那條狗都敢站在城頭嘲笑老子!天下人現在怎麼看老子?嗯?!”
劉氏說不出話。
“還有存孝。”李克用聲音低下去,像在自言自語,“老子的飛虎將軍,天下第一勇將……卻連契丹遊騎都不敢追。他在怕什麼?在等什麼?”
“大王!”劉氏急道,“存孝是您一手帶大的!他十二歲那年……”
“彆提當年!”李克用暴怒地打斷,“當年當年!當年他還是條聽話的狗!現在呢?現在他是飛虎將軍!軍中隻知飛虎將軍,不知晉王。這話你聽過沒有?!”
劉氏臉色發白。她看著丈夫那張被猜忌和憤怒扭曲的臉,忽然覺得渾身發冷。
就在這時,門外傳來李存信的聲音:
“義父!孩兒有要事稟報!”
李克用深吸一口氣:“進來。”
李存信快步走進來,手裡捧著一個木匣。他看見劉氏,愣了一下,隨即躬身行禮:“母親也在。”
“什麼事?”李克用不耐煩道。
李存信打開木匣,取出一封信。信紙泛黃,邊角有磨損,像是經過長途傳遞。
“這是孩兒麾下斥候,在滏口陘外截獲的。”李存信聲音發緊,“從邢州往汴梁去的密信,是李存孝,親筆。”
劉氏手中的湯碗“哐當”一聲掉在地上,摔得粉碎。
李克用緩緩站起身。他沒接信,隻是盯著李存信:“你確定?”
“確定。”李存信斬釘截鐵,“送信的人是薛阿檀,李存孝的心腹親兵!孩兒認得他!而且……”他頓了頓,“而且據幸存的斥候說,這一個月來,從邢州往南去的信使,他們截住了三批。前兩批都死了,這是第三批,信使重傷被擒,熬了兩天才死,死前親口承認,是奉李存孝之命,送信給朱溫!”
李克用伸出手。
手在抖。
他接過信,展開。油燈的光不夠亮,他湊得很近,一個字一個字地看。
字跡。是李存孝的字跡。筆劃剛硬,轉折如刀,他教出來的。
內容……
“罪將李存孝,頓首再拜梁王麾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