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國定策
揚州節度使府的偏廳裡,冰塊在銅盆裡化得隻剩薄薄一層,絲絲涼氣勉強驅散著江南夏末的悶熱。楊行密斜靠在竹榻上,手裡捏著一串念珠,眼睛半閉半睜,像是在聽堂下將領們爭吵,又像是在打盹。
堂下已經吵了小半個時辰。
“朱溫現在兩線用兵!”說話的是李神福,淮南軍左廂都指揮使,一張方臉上滿是急切,“一路打魏博李燁,一路還要防河東李克用!這時候不出兵北伐,什麼時候出?難道等朱溫收拾完北方,騰出手來打我們嗎?!”
“左廂使說得輕巧。”右廂都指揮使劉威冷笑,“出兵?出多少兵?糧草從哪裡運?打下城池誰去守?朱溫就算兩線用兵,他在汴梁還留著五萬預備隊!你是想讓咱們淮南兒郎去填那個無底洞?”
“那也比坐以待斃強!”
“坐以待斃?咱們守著長江天險,朱溫的水軍連巢湖都出不去!該著急的是他,不是我們!”
你一言我一語,聲音越來越高。坐在角落裡的幾個文官皺緊眉頭,想勸又不敢勸。楊行密還是那副半睡半醒的樣子,隻有手裡轉動的念珠表明他還醒著。
直到門外傳來親兵的通傳:“報,王彥章將軍到了!”
堂內瞬間安靜。
楊行密終於睜開眼睛。他把念珠放在一旁,坐直身子:“讓他進來。”
簾子掀開,王彥章大步走進來。
他比三個月前離開揚州時瘦了一圈,臉上帶著長途跋涉的風塵,甲胄上還沾著沒洗乾淨的泥點,但那雙眼睛亮得嚇人,像剛磨過的刀,冷硬,鋒利。他走到堂中,單膝跪地:“末將王彥章,奉命北探軍情,歸來複命!”
“起來說話。”楊行密抬手,“宋州那場仗,你打得好。五千對十萬,不但全身而退,還折了朱溫兩萬人馬。這戰績,夠天下人說道三年。”
王彥章站起身,卻沒有半點得意之色:“主公謬讚。那仗能退,七分僥幸,三分是朱溫輕敵。若再來一次,末將未必能活著回來。”
堂內眾將神色各異。有人敬佩他的坦誠,有人覺得他太過謹慎,還有人,比如李神福,眼中閃過一絲不以為然。
楊行密倒是笑了:“好,不驕不躁,是做大將的料。說說吧,這三個月,北邊到底什麼情形?”
王彥章深吸一口氣,開始說。
他說朱溫的宣武軍。說那些士兵如何盔明甲亮,陣列如何嚴整,攻城時如何前赴後繼。他說龐師古的中軍大營如何戒備森嚴,斥候如何十二時辰不間斷巡查。他說自己在宋州城頭親眼看見,宣武軍的弩手在兩百步外能射穿三層皮甲。
“裝備精良還在其次。”王彥章聲音沉了下去,“最可怕的是軍紀。朱溫下令攻城,第一波上去的死光,第二波踩著屍體繼續上,沒人回頭,沒人潰逃。末將守城七日,殺了他們至少五千人,可第五日、第六日,攻城的士兵眼神都沒變,還是那樣,像不知道死字怎麼寫。”
堂內安靜得能聽見銅盆裡冰塊融化的滴水聲。
“末將問過俘虜。”王彥章繼續說,“他們說,在朱溫麾下,後退也是死——而且是全家死。向前戰死,家人有撫恤,分田地;後退被斬,全家男丁充軍,女眷為奴。所以與其後退禍及家人,不如向前掙個前程。”
劉威倒吸一口涼氣:“這……這是把兵當牲口使!”
“是。”王彥章點頭,“可就是這樣的牲口,打起仗來比誰都狠。”
他頓了頓,又說起魏博的李燁,說那人在河北推行“軍衛製”,兵農合一,授田屯墾,短短半年就把原本一盤散沙的魏博軍整飭得煥然一新。說河東的李克用雖然幽州新敗,但沙陀老營根基尚在,隻要緩過這口氣,依然是北地猛虎。
最後他說到天下大勢。
“朱溫現在看似兩線作戰,實則不然。”王彥章走到掛在牆上的巨幅地圖前,手指點向邢州,“李存孝這一叛,李克用必須傾巢平叛——這等於替朱溫拖住了河東。而朱溫自己,兵分兩路打魏博,看似冒險,實則算準了李燁不敢全力反擊,因為李燁身後還有幽州劉仁恭,還有契丹人。”
他手指在地圖上劃了個圈:“所以朱溫真正的敵人,其實隻有李燁一個。而他打李燁,也不是真要一口吞下魏博,他是要打疼李燁,逼李燁求和,然後騰出手來專心收拾河東。等河東平了,河北就是囊中之物。”
堂內鴉雀無聲。
連最主戰的李神福都張著嘴,說不出話來。
這些道理,他們不是完全想不到。但被王彥章這麼一條條、一樁樁擺出來,像庖丁解牛一樣剖開,那種撲麵而來的壓迫感,讓每個人都覺得胸口發悶。
“所以,”楊行密終於開口,聲音很平靜,“彥章你的意思是,我們現在不該北伐?”
“不該。”王彥章轉身,麵對楊行密,深深躬身,“至少現在不該。朱溫的主力都在北邊,但他在徐州、宿州、泗州一線,還留著三萬精兵,就是防我們的。我們此時北伐,等於替李燁分擔壓力,便宜了朱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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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依你之見,”楊行密手指輕輕敲著竹榻扶手,“我們該當如何?”
“守。”王彥章吐出這個字,“以壽州為界,沿淮河布防,深溝高壘,操練水軍。朱溫現在顧不上我們,我們正好趁這個機會,休養生息。”
“休養生息?”李神福忍不住了,“王將軍,你怕不是被朱溫打怕了吧?我們淮南帶甲十萬,戰船千艘,就縮在長江淮河之間當烏龜?!”
王彥章轉頭看他,眼神平靜:“李將軍,我問你——咱們淮南這十萬兵,有多少是能拉出去和宣武軍野戰的?”
李神福一滯。
“我再問你,”王彥章步步緊逼,“咱們的糧草,夠支撐十萬大軍北伐多久?打下城池,要分多少兵去守?守軍的糧草又從哪兒來?”
“這……”
“還有,”王彥章聲音不高,但每個字都砸在人心上,“就算我們真打下徐州、宿州,接下來呢?朱溫從汴梁調兵反撲,我們是守還是退?守,要填進去多少人命?退,這仗不是白打了?”
一連串問題,問得李神福臉色漲紅,卻一個字都答不上來。
劉威這時開口了,語氣緩和許多:“彥章說得有理。咱們淮南這幾年雖然站穩了腳跟,但底子還是薄。真要跟朱溫拚家底,拚不過。”
“可總不能一直守著吧?”另一個將領嘟囔,“天下大勢,不進則退。等朱溫收拾完北方,下一個就是我們。”
“所以不是永遠守著。”王彥章接過話頭,“是現在守,將來攻。朱溫現在鋒芒正盛,我們避其鋒芒,養精蓄銳。等北方打成一鍋粥,朱溫、李克用、李燁三方都傷筋動骨的時候”
他頓了頓,目光掃過堂內每一個人。
“那時候再出兵,事半功倍。”
堂內又安靜下來。
所有人都在消化這番話,也在偷偷觀察楊行密的臉色。
楊行密還是那副平靜的樣子。他重新拿起念珠,一顆一顆慢慢轉著,眼睛看著堂外的庭院。過了好一會兒,他才緩緩開口:
“彥章啊。”
“末將在。”
“你這趟去北邊,最大的收獲是什麼?”
王彥章愣了一下,隨即沉聲道:“是看清了朱溫的實力,也看清了我們自己的不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