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時三刻,汴京的雨下得像天漏了。
展昭站在忘言茶鋪的屋簷下,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劍鞘上的一道新痕——那是三日前啞書生在地牢替他擋箭時,弩箭擦過留下的。雨水順著瓦當滴落,在他腳邊青石板上砸出一個淺坑,又一個,規律得像更漏。
茶鋪門開了條縫,老煙槍那張溝壑縱橫的臉在陰影裡浮現。
“展護衛,”他聲音嘶啞,“人到了。”
“幾個?”
“八個。分三批進的甜水巷,扮成更夫、貨郎、醉漢。”老煙槍頓了頓,“但真正的殺招不在他們。”
展昭抬眼。
老煙槍吐出一口煙,煙圈在雨幕中迅速消散:“巷子東頭第二間民宅,屋頂。兩張弩,三匣箭,射程覆蓋整條巷子。”
展昭腦中閃過這個詞。甜水巷長七十步,寬僅容兩車交錯,兩側高牆無窗,唯有南北兩口。弩手居高臨下,便是鎖死了所有騰挪的空間。
“多謝。”他按劍欲走。
“等等。”老煙槍遞來一個小陶瓶,“紅姨讓帶的。說是‘七步倒’,沾皮即入,三息麻痹。但她讓你慎用——藥性太烈,可能直接要命。”
展昭接過,冰涼的陶壁在掌心留下濕痕。
“她還說什麼?”
老煙槍深深看他一眼:“她說,報仇是活人的事。彆讓自己成了第二個啞書生。”
門關上。展昭將陶瓶收入懷中,深吸一口雨夜的寒氣,邁入巷中。
甜水巷在雨夜裡像一條潮濕的腸子。
展昭走得很慢。左三步,停。右五步,再停。他的眼睛沒有看路,看的是牆——青磚的接縫處,雨水流淌的軌跡,陰影與陰影交錯的形狀。他在記地形,也在算時間。
從巷南到巷北,正常步伐需四十息。若有阻攔,最多六十息。而弩手裝填一匣需十五息,兩張弩交替,間隔八息。這意味著,不能在任何一個位置停留超過八息。
雨聲掩蓋了大部分聲響,但他還是聽到了——前方二十步,貨擔擱地的悶響;後方三十步,竹梆子輕叩三下;左側牆頭,瓦片微不可察的滑動。
八個人。八個方位。
他繼續走。右手按在劍柄上,左手垂在身側,指尖有節奏地輕叩大腿——這是他默數的方式。一、二、三……
第七步時,第一個殺手動了。
不是正麵來的。是從右側牆角的積水窪裡暴起——那人竟一直潛在水下,用蘆管呼吸。刀光破開雨幕,直取腰腹。
展昭沒有拔劍。他側身,讓刀鋒貼著衣襟劃過,同時左肘後擊,正中對方喉結。脆響被雨聲吞沒,人已軟倒。他順勢接過對方手中的刀,反手擲出。
二十步外,剛舉起竹梆子的“更夫”身形一滯,低頭看見胸口透出的刀尖。
第一個。耗時三息。
展昭腳步不停。他的速度加快了,但步幅依舊均勻——不能跑,跑會亂節奏,會暴露破綻,會給屋頂弩手穩定的瞄準點。
此刻,殺手們知道巷子裡有目標,但不知道具體位置,因為雨夜視線太差。而展昭通過老煙槍的情報,知道每個人的大致方位。他知道,而他們不全知道。
第二波攻擊來自兩側。左側牆頭躍下兩人,右側民宅門後衝出三人,形成夾擊。五把刀,封死了前後左右所有閃避角度——除了上方。
展昭向上躍起。
不是直上,是斜向蹬牆,借力再拔高。身體在空中扭轉,劍終於出鞘。劍光不是一道,是一片——他在下墜的瞬間揮出五劍,每一劍都精準地劃過持刀的手腕。
慘叫被雨聲稀釋。五人捂腕後退,血混著雨水在青石板上暈開。
但展昭落地時,身形晃了一下。
左小腿傳來刺痛——剛才牆頭躍下的其中一人,在倒地前甩出了袖箭。箭鏃帶倒鉤,入肉三分。
第二個失誤點。他心中默記。
還剩兩個殺手。不,三個——他忽然抬頭,看向巷子北口。那裡不知何時多了一個人,蓑衣鬥笠,身形佝僂如老翁,但手中的鐵杖在雨夜裡泛著幽光。
真正的頭目。
與此同時,屋頂傳來弩機扳動的“哢嗒”聲。
展昭迅速計算:從巷中到北口十五步,弩箭飛行需一息,自己帶傷需三息。而頭目守在口子,要想出去,必須突破他。
更要命的是,他聽到身後傳來馬蹄聲——不是一匹,是三匹。從巷南口進來的,馬蹄包了麻布,聲音沉悶,但在雨夜裡依然清晰。
前後夾擊,上有弩箭。空間徹底鎖死。
展昭笑了。雨水順著他臉頰流下,流進嘴角,是鐵鏽般的味道。
他要的,就是這種絕境。
“展昭。”頭目開口,聲音年輕得意外,“為你布這個局,我們折了五個人。”
“很快就是十三個。”展昭說。他在調整呼吸,讓心跳平複,讓左腿的疼痛變成背景音。雨水浸透了衣衫,很沉,但也掩蓋了肌肉的細微顫動。
“你很自信。”頭目緩緩舉起鐵杖,“但自信會害死人。就像三天前,那個替你擋箭的啞巴——他是不是也覺得自己能救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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展昭的眼神冷了。
不是憤怒,是某種更深沉的東西,像井水結冰,從底開始凍。他握劍的手依然穩,但指節泛白。
“我會讓你死得比他慢。”頭目說,“慢很多。”
話音未落,鐵杖已至。
不是劈,是戳。杖尖點向咽喉,快得拉出一道殘影。展昭偏頭,劍身上挑,格開第二擊。金屬交擊的聲音短促刺耳,在巷子裡炸開。
動。展昭開始反擊。不是大開大合的劍招,是綿密的、精準的刺擊。每一劍都指向關節、穴位、肌腱——不致命,但致殘。他像在解構一具人體,用劍尖做筆,畫出疼痛的脈絡。
頭目顯然沒料到這種打法。鐵杖是重兵器,擅長砸、掃、崩,但麵對這種針尖般的刺擊,顯得笨拙。他連退七步,鐵杖揮舞成圓,勉強護住要害。
但展昭要的不是擊退。他在等。
等屋頂的弩手忍不住。
第三息,破風聲自上而下。不是一支,是三支連珠箭——弩手用了特製的三發機匣。
展昭沒有躲。反而向前突進,撞入頭目懷中。這個動作極其冒險,因為鐵杖隻要回掃,就能砸碎他的脊骨。但他算準了,頭目此刻正全力防禦劍刺,鐵杖在外圍,回防需要時間。
而那三支箭,全數射入了頭目後背。
頭目身體一震,難以置信地低頭,看著從自己胸前透出的箭尖。他張嘴想說什麼,但湧出的隻有血沫。
展昭抽身後退,避開噴灑的血。動作乾淨利落,仿佛剛才的貼身不是搏命,隻是舞步。
複仇的快意嗎?不。展昭看著頭目緩緩跪倒,眼中沒有欣喜,隻有冰冷的確認——確認這個傷害過同伴的人,再也不會站起來了。這是責任,不是情緒。
但戰鬥還沒完。
屋頂傳來怒喝,另一個弩手顯然被激怒了。展昭聽到機括瘋狂轉動的聲音——他在連續裝填。同時,巷南口的馬蹄聲已近在二十步內。
展昭做了一件事:他抓起頭目的屍體,扛在肩上,衝向巷子東側第二間民宅——弩手所在的那間。
這是個瘋狂的選擇。扛著屍體,速度減半,目標加倍。但他賭的是弩手的心理:看到同伴的屍體被當成肉盾,是會繼續射擊,還是會遲疑?
他賭對了。
第一箭射偏了,釘在牆上。第二箭慢了半息。就這半息,展昭已衝到民宅門前,一腳踹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