卯時三刻,朱雀門外炊餅攤的蒸籠準時騰起白霧。
武大用粗布毛巾擦了擦手,這個動作他重複了十七年,每次都在第三下時稍作停頓——指尖在毛巾褶皺裡摸到那枚遼國狼頭銅錢,冰涼,邊緣已被磨得光滑如卵石。他繼續擦拭,將銅錢按回原處,仿佛隻是撣去並不存在的灰塵。
“武大,今兒多做一個?”
巡街的差役老張晃過來,手指習慣性在蒸籠邊緣敲了敲。這是慣例,也是試探。武大憨厚地笑笑,露出被炊餅熱氣熏黃的牙:“張爺好眼力。昨兒王婆訂的,說她家小孫子就愛吃俺這口。”
他掀開最右側的籠屜,取出一個比尋常大一圈的炊餅,底部用竹簽點了三個幾乎看不見的凹痕——三角形,尖角朝北。
情報級彆:甲等。交接時間:申時三刻。方位:北。
老張抓起個普通炊餅,丟下兩文錢,嚼著走了。他沒看出來,或者說,他從來沒想過要看。在所有人眼裡,武大就是個矮胖、憨厚、說話帶點河北口音的炊餅販子,最大的本事是把麵團揉得勁道,最大的願望是攢夠錢給弟弟說房媳婦。
多完美的偽裝。
武大低頭揉麵,手腕發力均勻。麵團在他掌心旋轉,像一個小小的、溫順的世界。十七年前,當他接下這個任務時,上峰說:“最好的藏身地,就是成為一個真正的小人物。”
於是他成了武大。娶了王婆的遠房侄女那女人三年前病死了),認了個在陽穀縣當都頭的弟弟書信往來,全是密語),每天寅時起床,和麵、發麵、生火、開攤。他用十七年時間,把“武大”這個角色演成了本能。
但有些東西改不了。
比如他總在子夜醒來,聽著汴京的風聲,想起草原上狼嚎的調子。比如他看見大雁南飛時,會下意識計算它們與故土的距離。比如他揉麵時,手指總會無意識地在案板上畫出狼頭圖騰的輪廓——那是他真正的族徽。
觀念衝突在此刻悄無聲息地撕裂他:一邊是十七年如一日扮演的、被街坊認可的“武大”;一邊是骨子裡流淌的、永遠無法對宋人言說的遼國細作首領。這兩種身份在他的軀殼裡日夜纏鬥,而勝負的代價,可能是無數條人命。
“武大哥。”
清亮的女聲打斷他的思緒。豆腐西施柳娘提著竹籃站在攤前,籃裡是兩塊剛壓好的豆腐,還滴著乳白色的漿水。她今天穿了件半舊的藕色襦裙,耳畔發絲巧妙地遮住了左耳——那裡缺了一角,是十年前一次失手留下的紀念。
“柳娘子早。”武大笑著遞過兩個炊餅,“今兒豆腐嫩?”
“老鹵點的,保準筋道。”柳娘接過炊餅,指尖在籃柄上輕輕點了三下。很輕,但武大看見了。
情報收到。酉時,老地方。
他點頭,多包了個炊餅塞進她籃裡:“嘗嘗新調的餡兒。”
柳娘道謝離開,步履輕盈如常,但武大注意到她左腳邁出的步子比右腳短半分——這是她在緊張時的習慣。看來今天的情報,讓她也不安了。
攤子前又來了幾個熟客。武大一邊應付,一邊用餘光掃視街道。賣果子的老劉推車經過時,車輪在青石板上顛了三下。蹲在牆角曬太陽的乞丐換了隻手托碗。對麵茶鋪的幌子被風吹得打了個旋兒。
一切正常。所有暗樁都在位。
但武大的心跳莫名快了一拍。他想起昨晚接到的密令:“雁門舊案將翻,速斷所有指向北方的線索。必要時,啟用‘灰燼’。”
“灰燼”是最高級彆的清除計劃。意思是,所有可能暴露的暗樁、聯絡點、甚至整個情報網,都要在三天內無聲消失,像從未存在過。
包括他自己。
武大掀開蒸籠,熱氣模糊了他的臉。他在白霧裡閉上眼睛,深吸一口氣。
還有三天。
豆腐坊的後院在午時最安靜。
石磨停了,毛驢在棚下打盹,隻有屋簷水缸滴答的水聲,一下,又一下。柳娘坐在井邊,麵前攤開一本《女論語》,但她的眼睛盯著的是書頁空白處——她用米湯寫的密文,遇熱才會顯現。
字跡正在浮現:
“李維重傷失憶。陳公公溺斃。包拯重查雁門案。網將收緊。命爾等三日內撤出汴京。”
柳娘的手指在書頁上停住。井水的涼意順著青石板縫滲過來,爬上她的腳踝。她忽然想起十年前那個雨夜,她也是這樣坐在井邊,渾身是血,左耳火辣辣地疼——那一刀差點要了她的命,也徹底斬斷了她作為“江南第一飛賊”的過去。
是武大救了她。或者說,是武大背後的組織收留了她。他們給了她新身份、新手藝、新生活,代價是她必須成為這張網裡的一根絲線。
十年了。她以為自己已經習慣了這種雙重生活:白天是柳娘,溫柔手巧,街坊都說誰娶了她是誰的福氣;夜晚是情報員“鷂子”,用豆腐鹵水的配比傳遞密碼,用送豆腐的路線繪製聯絡圖。
但現在,網要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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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骨子裡還是那個喜歡冒險、享受刀尖舔血刺激的飛賊,但十年的安穩生活,讓她開始貪戀這種平凡的溫暖——清晨磨豆子的香氣,午後街坊的閒談,甚至那些上門提親的媒婆聒噪的聲音。
她舍不得。
後院門被輕輕叩響,三長兩短。柳娘合上書,起身開門。更夫老趙閃身進來,手裡提著打更的梆子,身上還帶著夜露的寒氣——他剛交完班。
“柳娘子,”老趙壓低聲音,“武大傳信,今夜子時,‘灰燼’啟動。”
柳娘的手在袖中握緊:“這麼快?”
“包拯的人盯上了甜水巷。”老趙在井台邊坐下,從懷裡掏出個油紙包,裡麵是半隻燒雞,“展昭一個人挑了我們八個暗樁。陳公公那條線……斷了。”
他說得很平靜,但柳娘聽出了那平靜下的顫抖。老趙當更夫二十三年,汴京十二坊的兵力部署、巡邏路線、換崗時辰,全在他腦子裡。他是這張網裡最重要的眼睛,也是最不容易脫身的人——一個更夫突然消失,太紮眼。
“你怎麼走?”柳娘問。
老趙撕了塊雞肉,慢慢嚼著:“走不了。我的梆子節奏變了三天,巡防營就會察覺。武大說,讓我‘自然消失’。”
柳娘明白這個詞的意思。病死,意外,或者……被滅口。
情緒衝突在此刻洶湧而上。她想罵人,想摔東西,想揪著武大的領子問:我們替你賣命十幾年,最後就值一個“自然消失”?但她什麼都沒做,隻是走到磨盤邊,開始慢慢地、一圈一圈地推磨。
豆子碾碎的沙沙聲填滿了沉默。
“柳娘,”老趙忽然說,“你耳朵那個疤,還疼嗎?”
柳娘的手停住。十年了,從來沒人問過這個。街坊看見了也隻當是胎記,或幼時受傷。她轉頭看老趙,這個乾瘦的老頭在晨光裡佝僂著背,眼睛卻亮得異常。
“早不疼了。”她說。
“那就好。”老趙笑了,露出稀疏的牙,“我閨女要是活著,也該你這麼大了。她左耳後也有個疤,小時候爬樹摔的。”
柳娘愣住了。她認識老趙七年,從來沒聽他說過有閨女。
“死了。”老趙繼續說,語氣平淡得像在說彆人的事,“天禧元年,雁門關。她嫁了個邊軍小校,跟著去了。仗打完,人沒回來,隻帶回一把梳子,上麵沾著血。”
石磨徹底停了。院子裡的空氣凝成了冰。
柳娘張了張嘴,卻發不出聲音。她忽然明白了——明白為什麼老趙這樣一個宋人,會甘心為遼國細作網服務二十三年。不是為錢,不是為勢,是為了複仇。向那個害死他女兒的、不知是宋是遼的戰爭機器複仇。
老趙利用遼國的情報網,報複宋國或遼國)的戰爭決策;武大作為遼國首領,利用老趙的複仇之心;而她,一個宋人飛賊,為遼國傳遞可能危害宋國的情報,隻為了報武大的救命之恩。
每個人都活在紅塵裡,每個人都覺得自己在做對的事。
“今晚子時,”老趙起身,撣了撣衣擺的灰,“我會把最後一份兵力圖放在老地方。之後……柳娘子,這些年多謝你照應。”
他提梆子走了,背影在晨光裡拖得很長。柳娘站在原地,直到井水滴在腳麵上,冰涼刺骨。
她走回屋裡,打開裝鹵水的小甕。裡麵不是尋常的鹽鹵,而是一種複雜的混合液體——石膏、膽礬、綠礬、硝石,按不同比例調配,能在豆腐表麵形成特定的紋理。那些紋理在懂行的人眼裡,就是文字。
她舀出一勺,在掌心攤開。液體慢慢凝固,形成一片薄如蟬翼的結晶,在光線下折射出淡藍色的紋路。
那是今晚要傳遞的最後一條情報,也是她為自己留的後路:
“網將收,速撤。武大疑有異。老趙或叛。自保。”
她將結晶碾碎,撒進灶膛。火光騰起,吞噬了所有痕跡。
還有六個時辰。
戌時正,第一更。
老趙的梆子響徹甜水巷。“篤——篤,篤。”節奏平穩,一如過去的八千個夜晚。但若仔細聽,會發現“篤”與“篤”之間的間隔,比平時短了半息。
巷東第三戶,窗戶亮了一下,又滅。“巡防營換崗,南門空虛。”
老趙繼續走。梆子在朱雀街口敲出不同的節奏:“篤篤——篤,篤篤。”這次間隔更長。
茶鋪二樓,有人吹滅了蠟燭。“包拯離府,往慈雲寺方向,隨行四人。”
他穿過夜市,在喧鬨的人聲裡,梆子聲幾乎被淹沒。但他還是敲出了複雜的組合:三短一長,兩長一短,一長三短。
賣果子的老劉開始收攤。乞丐換了牆角蹲。武大的炊餅攤熄了爐火。“所有暗樁,子時前就位。‘灰燼’啟動。”
信息傳遞完畢。老趙鬆了口氣,但心卻沉得更深。他完成了最後一項任務,也意味著,他的價值耗儘了。
他走到汴河邊的僻靜處,坐在柳樹下,看著河麵上星星點點的漁火。遠處畫舫傳來琵琶聲,咿咿呀呀唱著江南小調,軟糯得讓人心頭發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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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想起閨女小時候,也愛哼這種小調。她總說:“爹,等仗打完了,咱們回江南老家,你打更,我唱曲兒,娘賣豆腐。”
仗打完了。老家還在。唱曲兒的人,沒了。
老趙從懷裡摸出那把梳子。桃木的,梳齒斷了三根,背麵刻著歪歪扭扭的“福”字——那是閨女出嫁前,他親手刻的。十年了,梳子上的血跡早已變成暗褐色,像一塊永遠洗不掉的疤。
這個壓抑了二十三年的老人,把臉埋進掌心,肩膀劇烈地抖動,卻沒有發出一點聲音。眼淚從指縫裡滲出來,滴在梆子上,把桐木染出深色的斑點。
哭完了,他抬起頭,用袖子狠狠擦臉。然後他站起身,整理好更夫的衣服,把梆子掛回腰間,走向預定的地點——甜水巷北口廢棄的土地廟。
那裡是“灰燼”的執行點。武大會親自來,給他一個體麵的結局:一瓶無痛的毒藥,或者一把快刀。之後他的屍體會被處理成“更夫夜巡,失足落河”,三天後在汴河下遊被發現,已經泡得麵目全非。
很乾淨的計劃。老趙甚至有點感激武大——至少,讓他死得像個更夫,而不是細作。
當他走到土地廟時,發現門虛掩著。裡麵沒有武大,隻有一個人背對著他,正在檢查香案上的灰塵。
那人轉過身。月光從破窗照進來,照亮了他額前淺白色的月牙疤痕。
包拯。
老趙的呼吸停了。他的手摸向腰後——那裡藏著一把淬毒的短刃,是最後的自保手段。但他沒動,因為展昭從梁上飄了下來,劍尖已經抵住他的後心。
“更夫老趙,”包拯開口,聲音平靜,“或者說,該叫你——趙懷安?天禧元年雁門關陣亡校尉趙勇之父?”
老趙的身體晃了一下。二十三年了,第一次有人叫出他的真名。
“包大人……都查清楚了?”
“查清了。”包拯走到他麵前,月光在那雙深不見底的眼睛裡投下陰影,“你女兒趙秀兒,天禧元年九月十七死於雁門關。但不是戰死,是被自己人的流箭所傷——箭上淬了毒,見血封喉。發放那批毒箭的軍械官,叫陳德海,是陳公公的遠房侄子。”
老趙的嘴唇開始顫抖。
“你花了三年查到真相,但陳德海已被調回京城,受陳公公庇護。你告狀無門,反倒被打成‘誣告’,差點死在牢裡。”包拯繼續,每個字都像釘子,釘進老趙二十三年的傷口,“然後,武大找到了你。他說可以幫你複仇,代價是你替他做事。”
“……是。”老趙的聲音嘶啞得像破風箱,“他說,遼國也想除掉陳公公,因為陳公公私下與西夏交易,損害遼國利益。我們有共同的目標。”
“所以你就成了遼國的眼睛,把汴京的布防、朝廷的動向,一點一點賣出去。”包拯頓了頓,“但你留了一手,對不對?所有通過你手傳遞的情報,都有細微的錯漏——巡邏時間差半刻鐘,兵力數目少一成,換崗路線繞個彎。”
老趙猛地抬頭。
“你怎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