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天光未曦,第一聲雞鳴剛剛劃破大興城的寂靜,高鑒便已睜開了雙眼。
昨日樂遊原的衝突,在腦中閃過一下。但他深知,焦慮解決不了任何問題。在這亂世將起的年代,唯有自身的力量——無論是智慧的還是武力的,才是最可靠的依仗。
他迅速起身,換上一套乾練的短褐,提了那杆镔鐵長槍,悄無聲息地來到小院中。此時平日少有人前來探望高鑒,正好供他晨練。
深吸一口清冽潮濕的空氣,高鑒手腕一抖,長槍如毒龍般探出!刹那間,槍影重重,破風之聲不絕於耳。他演練的是家傳的槍法,據說是曆代先祖曆經多次陣戰,融合軍陣搏殺之術所創,招式簡潔淩厲,毫無花哨,講究的是一擊斃敵。槍尖寒芒點點,時而如暴雨傾盆,時而如靈蛇出洞,少年的身影在微熹的晨光中閃轉騰挪,充滿了一種矯健而危險的力量感。
約莫半個時辰的槍法演練,直至渾身熱氣騰騰,他才收槍立定,氣息稍顯急促,但目光銳利如鷹。
稍作休息,他又取來一把一石力的角弓,對著十步外大樹上的草靶連珠疾射。哆哆之聲連連響起,十箭有七八箭正中靶心,其餘也皆不離紅圈左右。這手箭術,是他父親當年嚴格督促打下的根基,如今更成了他安身立命的重要資本。
直到朝陽完全躍出遠方的屋脊,將小院染上一層金色,高鑒才結束了晨練。他用冰冷的井水衝洗掉一身汗漬,換回那身青色生員襴衫。鏡中的少年,眉宇間的些許陰霾似乎已被汗水衝刷乾淨,取而代之的是一股內斂的精氣神,仿佛一柄收入鞘中的利刃。
辰時正,宏亮的鐘聲準時響起。高鑒與趙畿一同隨人流步入莊嚴肅穆的明倫堂。
然而,今日監內的氣氛卻與往日不同。生員們並未立刻湧入講堂,而是三三兩兩聚集在庭院和廊下,興奮地議論著什麼,空氣中彌漫著一種躁動的喜悅。
“發生了何事?”高鑒攔住一位相熟的生員問道。
那生員興奮地說道:“高兄還不知?明日就放授衣假了!整整一個月!告示剛貼出來!”
高鑒與趙畿對視一眼,快步走向布告欄。果然,一張嶄新的文告貼在顯眼處:
【國子監諭】
頃接朝廷敕令:逆賊楊玄感已於八月杪授首,其餘黨亦漸次蕩平,漕運複通,京畿安堵。原延後之授衣假,現定於明日起開始,諸生可依例返籍省親或留監溫課,期以一月為限,務於期限前返監,不得有誤。望諸生假期內謹言慎行,潛心向學。切切此諭!
大業九年九月十六
周圍儘是生員們興奮的議論聲,都在討論著歸家的行程和假期的計劃。這時,博士徐文遠走了過來,神色雖一如既往的嚴肅,但似乎也理解生員們的興奮,隻是提高了聲音道:“假期雖至,學業不可荒廢。今日之課,仍需專心。都進堂吧!”
眾人這才壓下興奮,紛紛步入明倫堂,隻是那躁動的心情,一時難以完全平複。
今日講授《春秋左傳》的,是國子博士徐文遠。徐博士年近五旬,學識淵博,尤精《左傳》,在士林中聲望極高,性格卻比孔穎達更為溫和,常鼓勵生員質疑討論。
今日所講,恰是“鄭伯克段於鄢”一節。徐文遠娓娓道來,剖析鄭莊公與其弟共叔段矛盾的根源、其母武薑的偏私、以及“多行不義必自斃”的深刻教訓。
“…故而,《左傳》於此,不僅敘史,更寓褒貶,申明人倫大道與治國之理。”徐文遠講罷核心義理,撫須問道,“諸位生員,對此可有疑問或見解?”
堂下一片寂靜。多數生員仍埋頭記錄,不敢輕易發言。
高鑒略一沉吟,想起昨日李秀寧關於“大勢”的詢問,又結合徐博士所講,心中有所觸動。他整理了一下衣冠,恭敬起身,拱手道:“學生高鑒,有一愚見,求教於博士。”
徐文遠目光投來,帶著鼓勵:“但說無妨。”
“謝博士。”高鑒清晰說道,“博士方才所言‘人倫大道’與‘治國之理’,學生深以為然。然學生讀此段時,常思一事:鄭伯之處事,固然最終維護了國家穩定,然其‘養惡除之’的手段,是否亦失之於陰鷙?若其為君之初,便能以更坦蕩光明之姿教化其弟、約束其母,是否可免卻一場骨肉相殘之禍,乃至鄢地生靈塗炭?《左傳》強調‘禮’,‘禮’之核心在於‘正名’與‘仁心’,鄭伯之行,於‘禮’之一字,是否亦有虧欠?”
此言一出,滿堂皆驚。竟有生員敢質疑經典中君主的行為,並引申至“仁心”與“手段”之辯?趙畿在下麵悄悄拉他的衣角。
徐文遠聞言,眼中卻爆發出濃烈的興趣,非但不怒,反而露出讚許之色:“好!問得好!不墨守成規,能見人所未見,思人所未思!高生員,你可知你此問,已觸及經學中‘王道’與‘霸道’、‘經’與‘權’之辨?”
他示意高鑒坐下,環視全場,聲音提高了幾分:“高生員所疑,極有見地。讀經非是死記硬背,更需如此這般,放入具體情境,又以更高之‘道’來衡量反思。鄭伯之行,確如高生員所言,有失光明,故太史公亦言‘鄭伯克段,譏失教也’。然則,當時之情勢複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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