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口倉城巨大的陰影,在黃昏的天光下如同一頭沉默的巨獸,俯瞰著黃河兩岸的蒼茫。高鑒牽著他那匹幾乎耗儘腳力的黑馬,沿著荒草叢生、車轍淩亂的小徑,艱難地尋覓著一處可以暫歇的角落。背上的箭創和左肩的淤傷,在經過連日顛簸逃亡後,發出了最嚴厲的警告。傷口邊緣紅腫灼熱,每一次呼吸都牽扯著背肌,帶來陣陣撕裂般的鈍痛。汗水、塵土與反複裂開的血水混合,使得傷勢明顯有了化膿的跡象。他額頭滾燙,眼前陣陣發黑,深知若再得不到休整和清理,莫說歸家,恐怕真要暴屍在這荒郊野嶺了。
天色漸暗,寒風卷著枯葉與塵土,嗚嗚作響。他終於在一處背風的土坡下,望見了幾縷頑強升起的炊煙。循著那絲人跡望去,一座低矮的土坯院牆映入眼簾,圍著幾間看起來飽經風霜卻還算完整的茅草屋。院中隱約有人影蹣跚走動。
高鑒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氣,強壓下身體的陣陣虛脫感,仔細整理了一下早已襤褸不堪、沾滿汙漬的衣衫,儘力讓自己看起來不那麼像窮途末路的逃犯,這才上前,叩響了那扇吱呀作響、仿佛隨時會散架的柴門。
開門是一位滿臉溝壑、膚色如古銅的老農,眼神裡帶著曆經滄桑後的警惕與疲憊,手中下意識地緊握著一根充當拐杖的粗柴棍。他渾濁的目光在高鑒年輕卻異常憔悴、隱現病容的臉上停留了片刻,又掃過他身後那匹雖瘦削卻骨架神駿的黑馬。
“老丈叨擾,”高鑒穩住微微發顫的聲音,儘力顯得溫和有禮,拱手深深一揖,“小子姓高,自京師返鄉,行至此處,人困馬乏,身上又染了些許風寒,不知可否借貴寶地歇息一兩日?隻需一角避風之處,得一瓢飲、一簞食,絕不敢白擾,願付些銀錢或竭儘所能勞作以報。”
老農眯著眼又仔細打量他一番,或許是看他言語客氣,又或許是他眼中那份難以掩飾的疲憊與傷痛不像作偽,最終歎了口氣,側身讓開了門:“這年頭…兵荒馬亂的,都不容易。後生,進來吧。錢不錢的莫再提了,灶房後頭有個堆放柴草的棚子,還算嚴實,能遮風擋雨。井在院裡,水自己打。熱水…灶上正溫著,待會兒讓老婆子給你舀一碗驅驅寒。”
“多謝老丈收留之恩!此情高鑒必銘感於心!”高鑒心中一塊巨石落地,再次鄭重拱手,牽馬入院。
農戶姓張,家境如同這搖搖欲墜的茅屋一般,清貧如洗。老農話語不多,但寥寥數語間,已道儘家中艱辛。他有兩個兒子一個女兒。大兒子去年被官府強征了徭役,押送去遼東運送軍糧,至今大半年過去,音信全無,生死不明。說起大兒子,老張頭渾濁的眼裡滿是化不開的憂慮與無力,隻是反複念叨著大兒子的名字“慧寂”。“生下來時身子骨弱,怕養不大,他娘抱著去廟裡求拜,一位掛單的老和尚給起了這名兒,說是…盼著能有份智慧,在寂寥世道裡安穩活下去…誰知…唉…”老人歎息著,搖了搖頭,仿佛要將那無儘的擔憂甩出去。
小兒子名叫定澄,比高鑒大兩歲,是個沉默寡言、身材結實的青年,剛從地裡回來,帶著一身泥土氣息,放下鋤頭,好奇地打量著高鑒這個外來客,眼神裡有對遠方模糊的向往,但更多的是一種被生活重壓磨礪出的木然。還有一個小女兒,沒有正式名字,就叫丫頭,比高鑒小一歲,身形瘦小,總是低著頭,像隻受驚的小雀,不停手地在灶房幫著母親忙活,偶爾飛快地抬眼看一眼高鑒,又迅速低下頭去。
張家的晚飯簡單得令人心酸。幾乎是照得見人影的野菜稀粥,加上幾個黑硬粗糙、難以下咽的麩皮餅子。老張婆子心善,還是給高鑒盛了滿滿一碗粥,又多塞了一個餅子。高鑒看著碗裡幾乎數得清的米粒,心中酸澀難言,執意將自己行囊裡僅剩的那小袋粟米和一塊用油紙包著的、舍不得吃的鹽巴,硬塞給了老張婆子。推辭了好半晌,老媽媽才紅著眼圈收下。
夜裡,高鑒住在柴棚。雖四處漏風,空氣中彌漫著乾草和塵土的氣息,但總算有了個能躺下的地方。他借著縫隙透進的微弱月光,咬緊牙關處理傷口。背上的箭創果然已化膿,黃白色的膿液觸目驚心。他用火燒過的環首刀尖,忍著刮骨剜肉般的劇痛,額上青筋暴起,冷汗如雨,一點點清除腐肉,直到露出新鮮的血肉。幾乎虛脫之後,才將嚼爛的草藥敷上,用最後一點乾淨布條重新緊緊包紮。左肩的淤傷也用藥草汁反複搓揉,疼得他齜牙咧嘴。
接下來的兩三日,高鑒便在這貧寒卻溫暖的小院裡暫住下來。傷勢在清靜休養和草藥的共同作用下,終於開始緩慢好轉,紅腫漸消,身體的燥熱也退了下去。他為報收留之恩,強忍著左肩不適,幫著張家劈柴、挑水,甚至憑借過往所學,在附近山坳裡設下簡易套索,意外捉到了一隻瘦弱的野兔,為張家清湯寡水的飯桌添了許久未見的一點葷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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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定澄和丫頭對這個從京城來的、言談舉止與眾不同、還會武藝的少年充滿了好奇與敬畏。尤其當高鑒歇息時,無意中用樹枝在院中泥地上劃出幾個端正的文字時,兄妹倆眼中流露出的那種純粹的、近乎渴望的光芒,深深觸動了高鑒。
一日午後,陽光難得有了幾分暖意。高鑒坐在院裡一小塊磨刀石旁,慢慢擦拭著那柄救過他性命的環首刀。張定澄和丫頭遠遠看著,既好奇又不敢靠近。
高鑒笑了笑,收起刀,溫和地招手讓他們過來。他用樹枝在平整的泥地上,一筆一劃,寫下一個端端正正的“張”字。
“認識這個字嗎?”他輕聲問。
兄妹倆同時茫然地搖頭,眼神緊緊盯著地上的筆畫,仿佛在看什麼不可思議的圖案。
“這是你們的姓,‘張’。”高鑒耐心地解釋,說這個字就像一個人張開手臂,想要拉開弓弦,代表著力量與伸展。接著,他又寫下“定”和“澄”。
“定澄兄,”高鑒看向青年,“你的名字很好。‘定’,是堅定、安穩;‘澄’,是清澈、明淨。為你起名的師傅,是希望你能在這紛擾世道裡,持守本心,如澄澈之水,安穩如山。”他頓了頓,想起那位未曾謀麵的兄長,又道:“慧寂兄的名字亦是好寓意。‘慧’是智慧,‘寂’非死寂,而是沉靜、內斂。為兄者,以智慧守持內心的沉靜,方能於亂世中尋得一方安寧。你們兄弟二人的名字,一靜一動,一內一外,相得益彰,起名者必是有大智慧之人。”
老張頭正蹲在門口搓草繩,聽到這話,抬起頭,眼中閃過一絲複雜的光,喃喃道:“是啊…是個有學問的雲遊師父…澄娃一歲時來的,喝了一碗粥,就給起了這名兒…說慧娃的名太過沉寂,需得有個‘定澄’的兄弟…沒想到…”老人歎了口氣,不再言語。
高鑒心中了然,不再多問。他轉向一直安靜站在一旁、眼神怯生生卻又充滿羨慕的小女兒,溫和地問道:“丫頭可想也有個名字?”
丫頭猛地抬起頭,臉上閃過難以置信的驚喜,瘦小的身子因激動而微微顫抖,用力地點了點頭,眼中瞬間盈滿了光。
高鑒略一沉吟,用樹枝在“澄”字旁邊,工工整整地寫下一個“芷”字。
“芷,是一種香草,生於幽穀,清香高潔,不與百花爭豔,卻自有風骨。‘澄’,如上所言,是水之清朗。”他看著女孩清澈又帶著怯意的眼睛,微笑道:“不如就叫‘芷澄’,可好?願你如幽蘭般芬芳高潔,內心似秋水般澄澈明淨。”
“芷…澄…”丫頭,不,張芷澄小心翼翼地、生澀地重複著這兩個字,仿佛要將它們刻進心裡。她看著地上那個屬於自己的名字,眼淚忽然就這麼毫無征兆地滾落下來,她趕緊用袖子去擦,卻越擦越多。
張定澄也憨厚地笑了起來,用力拍了拍妹妹瘦弱的肩膀,然後更加賣力地在地上描畫著自己的名字。
接下來的時光,隻要得空,高鑒便會在院中泥地上教張定澄和張芷澄識字。從最簡單的天地人,到他們的名字,再到一些日常用字。兄妹倆學得極其認真,哪怕手指凍得通紅,也一遍遍地在泥土上反複練習。寂靜的小院裡,第一次響起了稚嫩而認真的誦字聲。
這幾日的寧靜,仿佛是血色逃亡途中一個短暫而珍貴的夢。高鑒知道,傷口稍愈,他便必須再次踏上險途。前方的路依舊迷霧重重,殺機四伏。但在這破舊卻溫暖的農家小院裡,他疲憊不堪的身心得到了難得的喘息與撫慰。他也更深刻地看到了這個帝國輝煌表象之下,最底層百姓的堅韌、純良與他們對美好生活最卑微的渴望。
他小心地將環首刀收回鞘中,目光越過低矮的土牆,望向東方。家的方向,依舊遙遠。但此刻,他心中那冰封的孤寂與戾氣,似乎被這份短暫的溫情融化了些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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