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風卷著黃河的水汽,寒意刺骨。高鑒與張定澄一路跋涉,終於望見了孟津渡口的輪廓。
這天下知名的渡口,此刻更顯喧囂混亂。碼頭旁舟楫擁擠,等待渡河的人馬車駕排成長龍,嘈雜的吆喝聲、騾馬的嘶鳴、兵卒的嗬斥與流民的哀歎交織在一起,撲麵而來的是一種令人窒息的、亂世特有的躁動與不安。
兩人在離渡口稍遠些的街市停下,補充了些必要的乾糧和飲水。高鑒特意尋了處尚算乾淨的皮匠鋪子,將兩人磨損嚴重的靴子做了修補,又添置了一頂厚實的範陽笠給張定澄遮擋風寒。經過一個舊書攤時,高鑒駐足良久,目光掃過那些蒙塵的卷冊,最終,他小心地拿起一部紙頁泛黃但保存尚算完好的《春秋公羊傳》。
“老板,這個如何賣?”
攤主是個精瘦的老者,瞥了眼高鑒雖風塵仆仆卻難掩清朗的氣度,報了價。高鑒未有還價,如數付了錢,將那部書卷仔細用油紙包好。
回到張定澄身邊,高鑒將書遞給他。張定澄接過,眼中露出不解。他認得這幾個字,高鑒教過,但他不明白為何此刻要買書。
“這是我先祖高允公最為推崇的經典,”高鑒的聲音平靜,卻帶著一種跨越時空的鄭重,“允公一生精研《公羊》,其所作注解,曾是我渤海高氏子孫必讀的傳家之學。此書不僅是曆史,更蘊含秩序、責任與大義之道。”
他看向張定澄,目光深邃:“你心中有恨,手握利刃,此乃常情。然刃利可殺人,卻需心明方能知為何而殺,殺之後當如何立身於世。一味被仇恨驅使,與野獸何異?這《公羊》微言大義,或可助你磨礪心誌,護住靈台一點清明,不至迷失本性。閒暇時不妨一觀,若有不解之處,隨時可來問我。”
張定澄低頭看著手中用油紙包裹的書卷,粗糙的手指微微顫抖,沉默良久,最終重重地點了點頭,將其小心地塞入懷中貼身處。那冰冷的眉眼間,似乎因這沉甸甸的饋贈而牽動了一絲難以言喻的情緒。
補給完畢,本該直奔渡口尋船,高鑒卻牽著馬,轉向了碼頭附近一家看起來頗為嘈雜、煙氣繚繞的大茶館。
張定澄眼中再次露出疑惑,看向高鑒。
高鑒低聲道:“孟津乃溝通南北之咽喉,四方人馬彙集於此。這等地方,茶館酒肆往往是消息最靈通之處。我們連日趕路,人困馬乏,正好在此稍作歇息,喝碗熱茶驅驅寒,更重要的是——”他目光掃過茶館內形形色色的客人,“聽聽這南北往來之人都在說些什麼。如今時局動蕩,耳聰目明,方能趨吉避凶。”
張定澄恍然,默默跟上。
茶館裡人聲鼎沸,氣味混雜。有穿著綢緞、憂心忡忡的商賈,有滿身塵土、高談闊論的旅人,有麵色疲憊、默不作聲的軍漢,也有眼神閃爍、低聲交談的江湖客。
兩人尋了處靠牆角落、不甚起眼的桌子坐下,要了一壺最普通的粗茶和兩碟鹽水煮豆。滾燙的茶水雖苦澀,卻有效地驅散了體內的寒氣。
高鑒看似隨意地坐著,目光低垂,實則耳聽八方,將周圍嘈雜的談話聲一一收入耳中,仔細分辨著其中有用的信息。
“…娘的,這過河的錢又漲了!比上月貴了一倍不止!還讓不讓人活了!”
“知足吧!能過去就不錯了!聽說滎陽那邊河道堵了,好多船過不來…”
“唉,這世道…聽說東都那邊也不安生,糧價飛漲,宮裡那位還要修龍舟…”
“噓!慎言!莫談國事!”
幾個看似行商模樣的人在一旁唉聲歎氣。
另一邊,幾個帶著河朔口音的漢子聲音略高,談論的內容卻讓高鑒心中猛地一凜:
“聽說了嗎?山東那邊徹底亂套了!鄒平那邊有個叫王薄的,自稱什麼‘知世郎’,占了長白山,聚了好幾萬人!還作了首歪歌,叫什麼《無向遼東浪死歌》,到處傳唱,鼓動了好多人不去打高麗,反而跟著他造反!”
“何止山東!瓦崗寨知道嗎?翟讓也反了!那地方易守難攻,如今成了賊窩了!”
“還有河北!竇建德在高雞泊拉起了隊伍,張金稱、高士達那幫人也反了!到處殺官搶糧,聽說好幾個縣城都被他們攻破了!”
“乖乖…這是到處都在冒煙,這朝廷…還能壓得住嗎?”
“壓?拿什麼壓?兵都調去遼東了!各地府庫都快空了…”
這些話語如同驚雷,在高鑒心中炸響。他雖然知曉隋末天下大亂,卻沒想到就在這大業九年,烽火已然遍地燃起!王薄、翟讓、竇建德、張金稱、高士達…這些在史書上一個個響亮的名字,竟已在此時嶄露頭角,掀起了反抗的浪潮!尤其是“知世郎”王薄和那首《無向遼東浪死歌》,其煽動性可想而知!
他下意識地看了一眼對麵的張定澄。隻見張定澄也聽得入了神,握著茶碗的手指關節捏得發白,眼神中除了原有的仇恨,更添了幾分震驚和一種難以言喻的複雜情緒。原來,這世道比他想象的還要混亂,受苦受難、家破人亡的,遠不止他一家。
又有壓得更低的聲音從鄰桌傳來,像是某個押運小吏在對同伴抱怨:
“…黎陽那邊現在更是是非之地!先前楊公楊玄感)守著那麼大糧倉,造反了,雖然已經平定,但已經亂成了一鍋粥,漕運都快斷了…”
“…河北、山東遍地烽煙,這運糧的路…怕是十死無生啊…”
零碎的信息拚湊在一起,勾勒出一幅帝國根基正在劇烈動搖、四方豪強並起的驚心圖景。高鑒的心沉了下去,卻也有一股異樣的火焰在眼底燃起。亂世,既是巨大的危機,也蘊藏著無限的可能。莫名想起小指頭一句話“混亂是階梯”。
他將最後一點苦澀的茶水飲儘,放下幾文茶錢,對張定澄使了個眼色。
“走吧,該過河了。”
兩人起身,離開這間充斥著各種消息與焦慮的茶館,牽著馬向喧鬨的渡口走去。黃河的咆哮聲越來越響,渾濁的河水拍打著堤岸,如同這動蕩時代的脈搏,洶湧而莫測。
高鑒心中已然明了,腳下的土地正在劇烈燃燒。過了這道河,踏上的將是真正意義上的亂世核心。前路危機四伏,但也或許…是他高鑒嶄露頭角的開始。他看了一眼身旁沉默卻目光銳利的張定澄,又摸了摸懷中那枚溫潤的青玉符,眼神變得愈發深沉堅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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