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津渡口,宛如帝國血脈上一處喧囂而潰爛的創口,日夜不息地吞吐著南北人流、物資,也吞吐著無數的野心與絕望。此地表麵雖混亂如沸鼎,但其運作的根基,卻牢牢係於一套源自帝國中樞的精密官僚體係——都水監。這個設於洛陽皇城、掌管全國川澤、津梁、池苑、漕運的中央衙門隋煬帝楊廣繼位後,為強化對東部地區的控製、緩解關中糧食供應壓力,並擺脫關隴貴族集團的掣肘,於大業元年下令營建東都洛陽。工程曆時約一年,征發民夫二百餘萬,新建的洛陽城規模宏大,布局嚴謹,成為隋朝新的政治中心。但國子監仍留在大興城),通過其下轄的舟楫署與河渠署,將其無形的權力網絡鋪設至帝國的每一條重要水道。舟楫署掌官私船舶的登記、檢驗、征調以及龐大的漕運序列調度;河渠署則負責疏浚河道、修築維護堤堰堰閘,保障帝國水脈的暢通。而在這孟津渡口一線,代表都水監行使具體管理職權的,則是一位由地方縣衙薦任、卻需嚴格遵循都水監法規條令的“津長”。津長麾下,尚有若乾操持文書、核算的吏員以及一群如狼似虎、手持水火棍的差役,他們具體執行著征收渡資、調度大小舟船、維護那由無數舟船以鐵索連環而成的巨大“舟梁”浮橋)、以及彈壓渡口永無止境的騷動與混亂。
高鑒與張定澄牽著馬,如同兩粒微塵融入洶湧渾濁的人流,冷靜地審視著這片被嚴格管理的混亂。那位津長身著略顯褪色的青色吏員袍服,站在一處墊高的土台上,麵色疲憊卻目光如鷹隼,應對著各色人等的哀求、賄賂、爭吵,言語簡短而帶有不容置疑的權威。他身邊幾名差役惡狠狠地掃視著人群,手中的棍棒暗示著隨時可能降臨的暴力。直接去找津長,不僅過於醒目,且代價必然驚人。
高鑒的目光銳利如刀,很快鎖定了一個在碼頭棧橋邊、手持簿冊、與幾名船老大低聲交談、看起來像個負責登記核算的小吏。此人約莫三十歲年紀,麵色精明,眼神活絡,指間一枚銅筆轉動如飛,顯然深諳利用手中微小權力換取好處的門道。
高鑒對張定澄遞去一個眼神,兩人牽著馬,借著人群的掩護,慢慢挪到近前。待那小吏打發走一個船老大,稍得空閒,高鑒上前一步,不著痕跡地拱手,聲音壓得極低,恰好能讓對方聽見:“先生請了,叨擾片刻。”
那小吏頭也沒抬,不耐煩地揮揮手:“去去去!要渡河後麵排隊登記!驗看過所!交錢領牌!沒看見爺正忙著嗎?”
高鑒臉上堆起恰到好處的、帶著旅途勞頓的謙恭笑容,聲音愈發低沉,幾乎如同耳語:“先生息怒。實不相瞞,我等有十萬火急之事,需即刻渡河北上,聽聞今日有漕船發往黎陽?不知能否勞煩先生鼎力相助,行個方便?若能成行,我等…必當厚報。”話音未落,一小塊沉甸甸、足以讓尋常農戶生活數月的銀角子,已悄無聲息地滑入對方那略顯寬大的袖袋之中。
那小吏手腕微微一沉,指尖摩挲了一下銀塊的成色與分量,臉上的不耐瞬間冰消雪融,換上一副“早該如此”的了然表情,他也壓低聲音,語速飛快:“嘖…今日不行了!”往津長方向望了一眼,又轉過頭來,“不過,明日上午確有一批從洛口倉過來的漕船,要返回黎陽待命。按都水監的規矩,這是絕不準搭載外客的…不過嘛,”他眼珠靈活地左右一掃,聲音幾不可聞,“押運的劉隊正與某有些交情,塞些酒錢,或許能睜隻眼閉隻眼。但醜話說前頭,馬匹需另算,價錢不菲。今夜你們就在那邊棚戶區尋個角落窩一宿,管好嘴巴,明日辰時初刻,準時到此尋我,過時不候!”
“先生大恩,沒齒難忘!必定準時前來!”高鑒心中一塊石頭落地,再次鄭重拱手,拉著張定澄迅速退入人群。
翌日辰時,天色灰蒙,寒風料峭。兩人依約而至。那小吏果然等在一個不起眼的貨堆後麵,也不多言,隻使了個眼色,便引著他們穿過擁擠不堪、臭氣熏天的碼頭區,來到一艘停靠在相對偏僻位置的漕船旁。與船上一位穿著皺巴巴戎服、腰間挎著橫刀、麵色黝黑透著戾氣的隊正低聲嘀咕了片刻,又暗中遞過一包錢物,那劉隊正用三角眼上下打量了高鑒二人一番,尤其在那兩匹馬身上停留片刻,鼻腔裡哼了一聲:“媽的,儘是麻煩…趕緊上來!彆礙手礙腳!管好你們的牲口,拉屎拉尿自己收拾乾淨!記住了,你們就是老子遠房親戚,搭個便船,路上機靈點,聽到什麼看到什麼都給老子爛在肚子裡!出了紕漏,老子第一個把你們踹下河喂王八!”
“軍爺放心,絕不敢給軍爺添亂!”高鑒連忙應承,與張定澄小心翼翼地牽著馬,踏著咯吱作響的跳板,登上了這艘將載他們北渡天塹的漕船。
這艘漕船屬於典型的“歇艎支江船”,專司黃河及其支流的糧運。船體龐大笨重,長度約二十二米,寬度近十米,方頭平底,吃水極淺,以適應黃河多沙易淤的航道特性。空載的船身顯得格外高大,露出水線以上粗糙不堪的船板,上麵布滿深深淺淺的擦痕、水漬和反複修補的疤痕,訴說著無數次與風浪泥沙搏鬥的經曆。這巨艦設計載重可達兩千石約合現代一百二十噸)。甲板寬闊但雜亂無章,堆放著盤繞如蛇的粗麻纜繩、破損打滿補丁的舊帆、幾支備用的巨大棹槳,以及一些沾滿汙垢、說不出用途的木製鐵製構件。空氣中彌漫著一股濃烈刺鼻的混合氣味:黃河水特有的土腥氣、腐爛水草的黴爛味、糧食殘渣發酵後的酸腐氣、桐油與瀝青的焦糊味,以及底層艙室隱約傳來的汗臭、腳臭和便溺的臊味,交織在一起,構成了一種令人作嘔卻又無比真實的、屬於漕運底層的獨特氣息。
兩人依照一個滿臉皺紋的老船工的指示,將馬匹牢牢拴在主桅杆下方專門用來係固重物的鐵環上,那裡相對穩固避風。他們自己則尋了一處堆放著硬邦邦舊帆布的背風角落,勉強坐下,冰冷的甲板寒氣瞬間透骨而來。
漕船在船老大粗獷的吆喝和船工們沉悶的號子聲中,緩緩解纜,笨拙地調轉龐大的船身,緩緩駛離喧囂震耳的渡口,一點點彙入黃河主航道那浩瀚、渾濁、仿佛蘊藏著無儘力量的洪流之中。不經意間,一枚玉符被丟進河中。
一旦徹底脫離岸邊的擁塞,駛入開闊的河心,世界的尺度與威力驟然以最原始粗暴的方式呈現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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