舊營寨的修補工程告一段落,殘破的景象被初步的規整與堅固所取代。雖然遠談不上銅牆鐵壁,但錯修補後的柵欄、深挖並引入積水的壕溝、新修建的堅固望樓,以及內部清晰劃分、通道曲折的功能區域,都讓這片被遺忘的角落重新煥發出一種森然的秩序與活力。日常的訓練也隨之恢複,但與以往相比,空氣中多了一絲無形卻銳利的張力。
這張力,主要源自新兵與老兵之間心照不宣的較勁。高鑒將這一切看在眼裡,非但不加阻止,反而暗自欣喜。這些被高士達硬塞過來的老兵,固然毛病不少,油滑懶散,身上帶著一股兵痞的習氣,但他們骨子裡卻有著新兵們最缺乏的東西——那是無數次在血與火邊緣掙紮求生淬煉出的實戰直覺,是麵對危險時近乎本能的反應,以及那些上不了台麵、卻往往能在電光石火間決定生死的陰狠招數和保命竅門。新兵們紀律嚴明,服從性強,隊列操練一絲不苟,如同一塊塊質地均勻、亟待打磨的上好鐵胚;而這些老兵,則成了現成且效果卓著的“磨刀石”。訓練中,新兵學習老兵的實戰經驗與生存智慧,老兵則在新兵整齊劃一的動作和昂揚的鬥誌麵前,不自覺地被帶動,那股懶洋洋的暮氣被衝淡了不少。
高鑒順勢而為。經過約十日的觀察、積分考核,並結合個人意願,他進行了第二次,也是更徹底的編製調整。新選出了五名夥長,其中三人來自表現突出、確有能耐的老兵,兩人出自進步神速、已能服眾的新兵。至此,十名夥長含最初五人)名額已滿。他隨之將原有的隊伍編製完全打散,新兵與老兵混合編入各夥。
此舉意圖明確:借助老兵的實戰經驗錘煉新兵的血性與韌性,借助新兵煥發的朝氣與嚴明紀律,重新激活老兵那近乎麻木的神經與懈怠的身體。效果是顯著的。正如俗語所言,“火車跑得快,全靠車頭帶”。原先的守衛頭目陶東自身懶散,上行下效,這批老兵自然也多是混日子的狀態。如今,高鑒以身作則,與士卒同甘共苦,訓練時要求嚴苛,生活中待遇公平積分製與獎罰分明),整個舊寨的風氣為之一變。這些老兵或許還談不上脫胎換骨、變得如新兵般嗷嗷叫地發狠訓練,但至少,那種令人厭惡的懶洋洋、混吃等死的狀態已基本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被卷入洪流、不得不隨之奔湧的緊迫感與活力。
就在高鑒致力於內部整合與錘煉之時,外部的壓力也與日俱增。清河郡的官兵斥候顯然吸取了教訓,不再大張旗鼓地乘船闖入,而是改變了策略。他們化整為零,精乾人員裝扮成附近的漁夫、樵夫甚至逃難的流民,利用熟悉地形的優勢,悄無聲息地滲透到高雞泊邊緣地帶,偵察水道、繪製地圖、甚至嘗試與某些邊緣地帶的流民接觸。這種隱蔽的偵察方式,讓義軍的巡邏隊大為頭疼。盤查起來極其困難,真假難辨;若將所有形跡可疑之人一律抓回,不僅耗費大量人力物力,更會憑空增加許多“吃飯的飯桶”,在備戰時期這是極大的負擔;若是不同青紅皂白全部砍殺,更是自絕於民。高士達等義軍首領之所以能在高雞泊站穩腳跟,很大程度上依靠的就是周邊這些窮苦百姓或明或暗的掩護與支持。濫殺無辜,無疑會動搖統治根基。高士達為此頗為發愁,召集眾統領商議了幾次,也未能拿出萬全之策,隻能嚴令各部加強盤查力度,提高警惕。
這一日,王大牛再次來到舊寨,傳達高士達的命令,召高鑒前往主營大帳議事。高鑒心知必有要事,點了行事最為沉穩細致的王雲垂一夥十人隨行護衛,一行人迅速出發,再次穿過那片熟悉的蘆葦蕩,趕往主營。
抵達中軍大帳時,帳內已是濟濟一堂,氣氛凝重。會議顯然已經開始了一陣,高士達踞坐虎皮大椅,麵色沉肅,竇建德坐在左下首,目光銳利,其他各位統領也皆在座,正交頭接耳,低聲議論著。高鑒低調地走入,目光一掃,發現唯有馬頌黎下首還有一個空位,便悄然走過去坐下。
馬頌黎見高鑒到來,微微側身,用手遮住嘴,以極低的聲音迅速說道:“高老弟,你可算來了。剛議到關鍵處,段達那老匹夫的大軍,兩萬人,前鋒已抵達清河郡界了!”他頓了頓,語氣更加凝重,“而且,聽說朝廷第三次征討遼東的集結令已經發了,各路兵馬都在催逼。段達這次,怕是不能像之前那樣慢吞吞地磨蹭了,定然想速戰速決,拿下我們好去向朝廷交代,等結束了來老哥這坐一下。”
高鑒心中凜然。該來的終究還是來了,而且來得比預想的更快、更急。段達主力壓境,攜朝廷征遼的嚴令,其兵鋒之盛,決心之堅,可想而知。接下來,帳內必然是關於如何應對這場生死存亡之戰的具體部署。
果然,高士達見人已到齊,清了清嗓子,開始分派任務。他根據各營位置、兵力以及統領特點,逐一布置防線、阻擊區域、誘敵任務以及後勤保障。輪到高鑒時,高士達的目光落在他身上,語氣不容置疑:“高鑒!你部駐守舊寨,任務隻有一個——給老子守好那個地方!那裡現在堆著咱們大半的家當,不容有失!你的兵不多,但位置關鍵,倚仗地利,務必確保萬無一失!能否做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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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卑職領命!必竭儘全力,守住舊寨,人在寨在!”高鑒起身,肅然應諾。這個任務在他的預料之中,舊寨如今是物資重地,其重要性不言而喻,但同時也意味著,在主力即將展開的機動周旋中,他這支偏師將處於一個相對靜態和孤立的位置。
會議結束後,略一沉吟,轉身走向了馬頌黎的營區。
馬頌黎的駐地靠近水邊,空氣中混雜著水汽、木料和繩索的味道。他正蹲在地上,仔細檢查一艘走舸的船板,見高鑒到來,拍了拍手上的灰,站起身來,臉上擠出一絲略顯疲憊的笑容。
“高兄弟來了。”他招呼著,隨即朝旁邊喚道:“知安,過來。”
一個身形單薄、麵容尚帶稚氣的少年應聲從船艙陰影裡走出,約莫十五六歲,眉眼間有幾分馬頌黎的影子,但更顯文靜,眼神清澈中帶著一絲這個年紀少有的審慎。他走到近前,規規矩矩地對著高鑒行了一禮,動作有些生澀,卻一絲不苟。
“這是犬子,馬知安,”馬頌黎介紹道,語氣複雜,“還未及冠,希望到高兄弟帳下,當個大頭兵也好。”他粗糙的手掌輕輕按在兒子的肩頭,目光卻看向高鑒,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沉重。
高鑒看著眼前這略顯突兀的組合,心中不解。馬頌黎雖非頂尖大將,但在水寨中也算有一席之地,何至於要將未成年的兒子送到自己這個尚無根基的人手下當個大頭兵?
馬頌黎似乎看出了他的疑惑,臉上的皺紋在昏暗的光線下顯得更深了。他歎了口氣,聲音低沉了許多,帶著一種曆經滄桑後的沙啞:“高兄弟,不瞞你說。我當年家破人亡,一顆心早就傷透了,涼了大半。後來跟著高天王起事,刀頭舔血,幾番死裡逃生,身上也落下了不少暗傷,底子算是掏空了。”他頓了頓,目光掠過波光粼粼的水麵,投向遠處依稀可見的官軍燈火,語氣愈發凝重。
“如今這局麵,你也看到了。大軍壓境,生死難料……我這把老骨頭,不知道還熬不熬得過這一關。”他收回目光,重新聚焦在高鑒臉上,眼神裡是前所未有的鄭重,“我馬頌黎走南闖北半輩子,見過的人不少。高兄弟你……我看得出來,是有本事的人,最重要的,你是我這裡最信得過的人。這孩子,交到你手裡,我放心。不求他將來能有多大出息,隻盼著……能跟著你,有條活路,學點真本事。”話語懇切,帶著一個父親在亂世中最後的托付與期望。
高鑒也不推辭,保證了幾句便立刻帶著馬知安和安王雲垂等人返回舊寨。一路上,他沉默不語,腦海中飛速盤算著。馬頌黎說讓他兒子來自己這當大頭兵,這話豈能當真,還是就讓馬知安留在跟前,當個秘書用吧。又想到段達主力將至,大戰一觸即發。守好舊寨,不僅是命令,更是他安身立命的根本。如何利用這有限的一百人,依托修繕過的營寨和複雜的水泊地形,擋住可能襲來的官軍,將是他麵臨的最大考驗。平靜的練兵與建寨日子結束了,真正的血火考驗,即將降臨在這片孤島般的舊寨之上。他摸了摸腰間的環首刀,眼神變得愈發堅定和深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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