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暫的寧靜被來自西南方向的煙塵與喧囂徹底打破。兩日後,斥候帶回確鑿消息:段達親率大軍主力,旌旗招展,甲胄鮮明,已抵達清河郡城。那無形的壓力,如同烏雲壓頂,即便遠在舊寨,高鑒也能從日漸頻繁往來的主營信使和空氣中愈發凝重的氣氛裡,清晰地感受到那股山雨欲來的窒息感。
段達用兵,果然名不虛傳,穩字當頭。大軍並未急於求成,而是在清河進行了為期三日的周密休整,補充糧秣,犒賞士卒,進一步明確作戰方略。三日一過,這支龐大的戰爭機器便轟然啟動,沿著官道與水路並進,直撲高雞泊西南方向。
他們選擇的紮營地點極為考究,背倚陸地,瀕臨流入高雞泊的主要河流之一——清涼河。大軍甫一抵達,便展現出令人咋舌的效率與嚴明軍紀。數以萬計的軍士如同工蟻般被組織起來,圍繞著選定的營區,揮舞著鍬鎬,在極短的時間內挖掘出深闊兼具的壕溝,並迅速引清涼河的活水注入,形成一道環繞營盤、波光粼粼的移動屏障。粗大的原木被運來,夯土壘砌,堅固的柵欄和營牆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拔地而起,其上哨塔林立,弩車、擂石等守城器械森然排列。
段達的謹慎與老辣更體現在他對前沿的控製上。官軍並未冒然進入那片廣袤無邊、殺機四伏的蘆葦蕩。大軍在距離蘆葦蕩邊緣約一箭之地外,便穩穩地停下了腳步。大批精銳軍士在此處列出嚴密的防禦陣型:前排是手持高大堅盾、如同移動城牆的盾牌手;其後是長槍如林、寒光閃爍的長槍兵;再往後,則是引弓待發、目光銳利的弓弩手。這條鋼鐵防線如同冰冷的堤壩,死死扼住通往蘆葦蕩的所有通道。段達嚴令,任何軍卒不得擅自踏入蘆葦蕩半步。高士達幾次派出小股精銳,試圖誘敵深入,或進行騷擾突擊,結果均撞在這銅牆鐵壁之上,除了留下些許傷亡,毫無斬獲,隻能無奈退回。高士達在蘆葦蕩中,眼睜睜看著官軍穩紮穩打,自己精心設計的誘敵之策全然落空,氣得暴跳如雷,卻又無計可施,隻能徒呼奈何,乾瞪眼。
不到三日,一座規模宏大、布局嚴整、可容納兩萬大軍、宛如磐石般穩固的營寨,便奇跡般地矗立在高雞泊的邊緣,與遠處義軍主營遙相對峙,強大的軍事威懾力撲麵而來。
時值二月下旬,春意初萌,高雞泊的蘆葦蕩呈現出一派獨特的早春風貌。去歲秋冬遺留的枯黃葦杆依舊挺立,如同衰敗的軍隊,而根部和低窪處,已然頑強地鑽出大片大片鮮嫩欲滴的新綠,枯黃與翠綠瘋狂交織,密密麻麻,鋪天蓋地,與縱橫其間、在初春陽光下泛著粼光的蜿蜒水道,共同構成一幅看似寧靜祥和、實則暗藏無限凶險的巨幅水墨畫卷。這原本是高士達計劃中用以大量消耗、拖垮官軍的主戰場。他意圖憑借義軍對地形的了如指掌,將不熟悉水泊作戰的官軍引入這巨大的綠色迷宮,利用複雜水道和茂密蘆葦的掩護,不斷發起襲擾,切斷補給,分進合擊,一點點將這支強大的官軍磨死、拖垮。
然而,段達這位久經沙場的老將,目光如炬,早已看穿了高士達的算計。在通過幾次試探性接觸,徹底摸清了義軍的戰術意圖後,他嘴角掠過一絲冰冷的譏誚,毫不猶豫地選擇了最直接、最霸道,也最有效的一招——掀桌子!他不打算在這泥濘的水泊裡跟地頭蛇玩捉迷藏。
這一日,天公似乎也站在了官軍一邊。天氣持續乾燥,北風漸起,雖不猛烈,卻足以助長火勢。午後,段達軍中突然響起一陣低沉而穿透力極強的號角聲,不同於往常的集結號令,帶著一種決絕的肅殺之意。
緊接著,營門大開,數以千計精心挑選的官軍弓弩手快步出列。他們手中擎著的,並非尋常羽箭,而是一種特製的“火箭”亦稱“火鴉箭”),箭頭之下緊緊包裹著浸透了猛火油的粗麻布。軍官令旗猛地揮下!
“放!”
一聲令下,如同驚雷炸響。刹那間,成千上萬支被點燃的火箭,帶著淒厲的破空之聲,如同漫天飛舞的火鴉,又似逆射的流星火雨,騰空而起,遮天蔽日,朝著那片廣袤無垠的蘆葦蕩,狠狠地覆蓋下去!
“嗤嗤——轟!”
乾燥的、積累了整整一個冬季的枯黃蘆葦葉和空心的葦杆,簡直就是最好的燃料!火箭落下之處,星星點點的火苗瞬間爆起,貪婪地舔舐著一切可以燃燒的物質。北風適時地鼓蕩起來,火借風勢,風助火威,那星星之火以燎原之勢,瘋狂地蔓延、連接、彙聚、升騰!不過短短一炷香的功夫,高雞泊西南方向目光所及之處,已然化作一片無邊無際的熊熊火海!
濃煙如同猙獰的黑色巨龍,翻滾著衝向雲霄,將半個天空都染成晦暗的墨色。赤紅的火舌瘋狂舞動,肆意地吞噬著天空,發出劈裡啪啦、如同爆豆般密集而恐怖的巨響,仿佛天地都在這一刻被點燃、在痛苦地呻吟。
高士達在蘆葦蕩中急令後撤,眼睜睜看著自己賴以周旋、視為最大屏障的數百畝蘆葦蕩,在衝天烈焰中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化為焦土和灰燼,西南方向大片的水道、沙洲、隱蔽點徹底暴露在官軍視線之下。他臉色鐵青,雙目赤紅,胸口劇烈起伏,最終隻能將無儘的憤怒與憋屈化作一拳,狠狠砸在堅硬的木製欄杆上,發出野獸般不甘的咆哮,夾雜著對段達祖宗的汙言穢語,罵罵咧咧地下令全軍放棄前沿所有陣地,立即向高雞泊更深、水域更複雜的區域倉促撤退。
然而,高雞泊之所以能成為義軍的庇護所,自有其複雜之處。外圍地勢較高、與陸地接壤的大片蘆葦確實容易點燃,但水泊深處,情況則大不相同。越是往裡,水道越是縱橫交錯,水麵愈發寬闊,沙洲星羅棋布,許多地方的蘆葦直接從水中長出,底部濕潤,加之初春水位上漲,火勢推進到這裡,便遇到了天然的阻礙。烈焰可以吞噬乾燥的邊緣,卻難以持續深入那一片片被水域環繞、底部潮濕的蘆葦叢。濃煙依舊彌漫,但內部區域的綠色,在火海的邊緣頑強地存續了下來。
這場大火,如同一個血腥的宣言,標誌著高雞泊大戰的序幕被強行拉開。滾滾濃煙與衝天烈焰之下,是義軍驟然嚴峻的生存形勢,以及段達大軍那毫不掩飾的、冰冷的推進決心。但火焰的儘頭,那片水汽氤氳的綠色迷宮,依然在沉默地等待著,等待著下一輪更為殘酷的搏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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