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值深秋,河南大地一片肅殺。枯黃的草木在凜冽的北風中瑟瑟發抖,天地間彌漫著一種山雨欲來的壓抑。
李密與翟讓對坐於簡陋的軍帳之內,中間的地麵上攤開一張粗糙的河南郡縣地圖。炭盆裡的火苗跳躍不定,映照著翟讓眉頭緊鎖、略顯煩躁的麵容,也映照著李密那雙深邃沉靜的眼眸。
“今四海糜沸,不得耕耘,”李密的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穿透人心的力量,他修長的手指劃過地圖上溝壑縱橫的中原腹地,“田地荒蕪,倉廩空虛。公之士眾雖多,然食無倉稟,唯資野掠,剽劫為生。此非長久之道啊,讓公。”
他抬起眼,目光灼灼地看向翟讓:“常苦不給,士卒饑餒,士氣何以持久?若曠日持久,師老兵疲,再加朝廷遣大敵臨之,攜雷霆之勢,部眾見無利可圖,生存無望,必心生離意,渙然離散!屆時,縱有十萬之眾,亦不過一盤散沙,頃刻瓦解。”
翟讓聞言,粗壯的手指無意識地捏緊了膝蓋,李密所言,正是他心底最深處的隱憂。瓦崗寨看似聲勢浩大,實則根基虛浮,全賴劫掠漕運與過往商旅維持,一旦官軍認真圍剿,或是漕運改道,立刻就會陷入困境。他歎了口氣,聲音帶著疲憊:“蒲山公所言,句句在理。隻是……我等除卻劫掠,又能如何?難道去種地不成?”他的語氣中帶著一絲草莽豪傑對於農耕的本能疏離,以及麵對現實困境的無奈。
李密微微一笑,成竹在胸,手指精準地點在地圖上一處關鍵所在——“滎陽”!
“非也!”李密的聲音陡然變得激昂,“未若先取滎陽!此地乃中原腹心,水陸要衝,汴水、泗水交彙,漕運命脈所係!城中倉廩充盈,積粟如山,足可供我大軍數年之食!且其地險要,城郭相對堅固,可倚為根基。”
他詳細剖析著奪取滎陽的戰略意義:“休兵館穀,據城而守!使我士卒得以喘息,戰馬得以肥充。依托滎陽之糧秣甲仗,精練士卒,撫慰流民,站穩腳跟。屆時,進可虎視東都,退可屏護瓦崗,根基既固,然後方可與人爭利,圖謀天下!”
這一番話,如同在翟讓眼前展開了一幅清晰的藍圖,將他從流寇的迷茫中猛然點醒。據城、積糧、練兵、觀變!這才是真正爭霸天下的路子!翟讓眼中精光爆射,猛地一拍大腿,震得案幾上的水碗都跳了起來:“好!就依蒲山公之計!先取滎陽!”
軍議既定,瓦崗這台戰爭機器開始高效運轉。李密與翟讓親自調度,以徐世積、王伯當等為先鋒,瓦崗精銳儘出,如同決堤的洪流,撲向滎陽的門戶——金堤關。
金堤關守軍承平日久,驟聞瓦崗賊眾大舉來攻,倉促應戰。隻見關外煙塵蔽日,瓦崗軍雖裝備混雜,卻人人麵帶悍勇之氣,喊殺聲震天動地。徐世積年少果敢,身先士卒,王伯當箭術超群,於百步外專射守軍軍官。守關隋軍本就不多,見敵軍勢大,士氣愈發低落。一番並不算太激烈的攻防後,關門被悍不畏死的瓦崗死士用巨木撞開,守軍潰散,金堤關易主。
初戰告捷,瓦崗軍氣勢如虹,乘勝進軍,如秋風掃落葉般,接連攻破滎陽郡下屬多個縣城。兵鋒所向,各地守軍或降或逃,瓦崗軍繳獲了大量糧草器械,實力驟增,聲威大震。
消息傳至滎陽郡城,太守郇王楊慶隋文帝楊堅之侄孫)驚慌失措。這位天潢貴胄,養尊處優,何曾經曆過如此陣仗?麵對城外越來越近的瓦崗軍,他束手無策,隻會連連催促屬下加強城防,同時一封接一封的告急文書雪片般飛向江都和東都,字裡行間充滿了驚恐與無能。
此時,隋煬帝楊廣正沉醉於江都的迷離笙歌與江南的軟風暖水之中,但瓦崗軍在帝國心臟地帶如此猖獗,終究無法完全視而不見。更重要的是,東都洛陽感受到了直接的威脅。朝廷經過一番倉促商議,做出了一個在他們看來足以穩定局麵的決定:調遣名將張須陀為滎陽通守,專責討伐瓦崗!
張須陀,這個名字在河南、山東地界,足以讓絕大多數“義軍”、“盜匪”聞風喪膽。他勇猛善戰,治軍嚴整,更兼愛兵如子,在軍中威望極高。此前齊郡左孝才十萬之眾,涿郡盧明月十萬部眾,皆在他麵前灰飛煙滅。“威震東夏”、“大隋柱石”之名,是用一場場硬仗、無數賊寇的屍骨壘砌而成的。
當他率領麾下曆經戰火、裝備精良、士氣高昂的勁旅,旌旗招展,甲胄鮮明地開赴滎陽地界時,那股無形的肅殺之氣,已然先行一步,籠罩了整個戰場。
瓦崗軍大營,探馬流星般報來張須陀大軍逼近的訊息。一時間,營中氣氛陡然凝重,一股難以言喻的恐慌如同瘟疫般悄然蔓延。許多老卒麵露懼色,竊竊私語,皆是關於張須陀如何用兵如神、如何戰無不勝的傳聞。
中軍大帳內,翟讓的臉色變得極為難看,甚至隱隱發白。他曾數次敗於張須陀手下,對其用兵之猛、追擊之狠心有餘悸。往昔敗績如同夢魘重現,他麵色發白,召集眾頭領,意圖避其鋒芒,再尋他處立足。“張須陀來了!此人勇不可當,用兵如神,我等……不如暫避?”話語中帶著不易察覺的顫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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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讓公!”李密的聲音依舊沉穩,如同定海神針,瞬間吸引了帳內所有惶惑的目光。他站起身,走到翟讓麵前,目光平靜卻充滿力量,“豈可未戰先怯?”
他分析道:“張須陀,誠然勇將。然其性,勇而無謀!往日屢破義軍,所恃者,無非兵精將勇,一往無前。連番大勝,其兵已生驕氣,其將已存輕敵之心!兵書有雲,‘驕兵必敗’!今其視我瓦崗,必如待宰羔羊,以為可一戰而擒,絕不會料到我等敢設奇兵,行險著!”
他頓了頓,語氣斬釘截鐵:“此正是天賜良機,可一戰而擒之!公但列陣於前,依計行事,正麵迎敵,稍作抵抗便佯裝敗退,誘其深入。密願親率一軍,伏於險要之處。待其追兵過後,突起截殺!張須陀雖勇,驟遇伏兵,首尾難顧,軍心必亂!屆時我大軍回身合圍,必可大破之!”
翟讓聽著李密的謀劃,臉上陰晴不定。理智告訴他,李密的分析極有道理,這或許是擊敗張須陀唯一的機會。但情感上,對張須陀那刻骨的恐懼,讓他難以下定決心。帳內徐世積、王伯當等將領也紛紛看向翟讓,目光中充滿了期待與決絕。
良久,翟讓猛地一咬牙,臉上橫肉抽搐,眼中閃過一絲豁出去的狠厲,重重一拳砸在案上:“罷了!就依蒲山公!老子就跟張須陀這老匹夫,再拚一次!”
計策已定,瓦崗軍迅速行動。翟讓親自統領主力,在大海寺以南的開闊地帶列陣,旌旗招展,鼓噪聲震天,擺出一副決一死戰的架勢。而李密則與徐世積、王伯當等,精心挑選了一千餘名最精銳、最悍勇的死士,人銜枚,馬裹蹄,借著夜色和地形的掩護,悄無聲息地潛入大海寺以北的密林之中。這片林地樹木茂密,丘壑起伏,正是設伏的絕佳之地。
次日,天色剛亮,張須陀的大軍便如約而至。果然如李密所料,張須陀聽聞翟讓竟敢列陣迎戰,嘴角不由泛起一絲輕蔑的冷笑。在他看來,瓦崗群寇不過是烏合之眾,翟讓更是其手下敗將,不堪一擊。他甚至沒有進行太過細致的偵察,便下令部隊擺開進攻陣型,準備一舉擊潰當麵之敵。
“咚!咚!咚!”隋軍戰鼓擂響,聲震四野。陣列嚴整的隋軍步卒,如同移動的鋼鐵森林,邁著沉重的步伐,向瓦崗軍陣地壓迫過來。弓弩手仰射掩護,箭矢如同飛蝗般落入瓦崗陣中。
翟讓按照計劃,指揮部下上前接戰。兩軍交鋒,兵刃碰撞,喊殺聲、慘叫聲頓時響成一片。瓦崗軍雖然奮勇,但在訓練有素、裝備精良的隋軍麵前,確實顯得力不從心。交戰不過片刻,瓦崗軍前沿便開始鬆動,呈現不支之態。
張須陀在望樓上看得分明,臉上輕蔑之色更濃,手中令旗一揮:“賊軍已怯!全軍壓上,擊破中軍,生擒翟讓!”
主帥令下,隋軍士氣大振,攻勢愈發猛烈。翟讓見時機已到,下令中軍旗幟向後移動,各部交替掩護,“敗退”下去。瓦崗軍如同潮水般向後“潰逃”,旗幟、輜重丟棄一地,顯得狼狽不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