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收的氣息,已然如同無形卻厚重的帷幕,沉甸甸地籠罩在齊郡平原的上空。田野間,冬小麥的穗頭由青轉黃,漸漸低垂,在五月的熏風中湧動著金色的波浪,散發出穀物獨有的、令人心安的甜熟氣息。這金色波浪之下,是數十萬軍民熬過春荒、掙紮求存後最殷切的期盼,是高鑒政權能否在齊郡真正紮根、蓄力勃發的命脈所在。
曆城安撫使司內,高鑒的目光在巨大的齊郡輿圖與連日來的邊報之間反複遊移,指尖無意識地點過北麵的鄒平、長山,又重重劃向西北方向的高苑,最終,定格在東麵的亭山縣。那裡是齊郡腹地連接淄川、長白山的門戶,地勢稍高,視野開闊,既可屏障曆城,又能監控淄川綦公順與高苑王薄殘部的動向。夏收在即,王薄如困獸,糧草仰仗綦公順,難保不會鋌而走險,南下搶糧;而綦公順新敗於益都,損兵折將,正需補充,其覬覦齊郡豐饒之心,從未稍減。
“不能再被動等待。”高鑒聲音沉靜,卻帶著不容置疑的決斷,“夏收事關根本,不容有失。綦公順若與王薄聯手,騷擾我麥田,後果不堪設想。必須前出,以攻代守,將戰火阻於齊郡門戶之外。”
安排好曆城事務的三日後,點齊兵馬:以劉蒼邪部為前驅,另調曆城新整訓完畢的步卒及部分郡兵,合計約萬人。糧草方麵,得益於渤海高氏與琅琊王氏的雪中送炭,以及近期內部豪強存糧的捐糧舉措,軍需雖不寬裕,卻也足以支撐一場中等規模的戰役。尤其是琅琊王氏,信守承諾,近日已從靠近齊郡邊境的隱秘糧窖中,分批向亭山縣轉運了二千石糧食,大大緩解了前線的補給壓力。
大軍開拔,旌旗獵獵,向著亭山縣迤邐而行。高鑒騎馬行於中軍,回望曆城方向那一片片望不到邊的金黃麥浪,心中默默道:“此戰,不為攻城略地,隻為護住這片生機。”
抵達亭山後,高鑒並未急於冒進。他令劉蒼邪率部於亭山以北擇險要處紮營,廣布斥候,嚴密監控長白山方向;親兵營的騎兵則分成數股,晝夜不息地遊弋在亭山與淄川之間的廣闊原野上,如同無形的羅網。高鑒自己坐鎮亭山縣城,與後方魏征保持緊密聯絡,統籌糧秣轉運,同時督促民夫加緊搶收附近已近全熟的麥田,顆粒歸倉。
平靜,僅僅維持了五日。
第五日黃昏,急促的馬蹄聲撕裂了營地的寧靜。數名渾身汗濕、衣甲帶傷的斥候狂奔入張定澄大營,帶來噩耗:長白山南麓多處,發現小股敵軍縱火痕跡!雖因遊騎及時驅散,未能釀成大麵積火災,但已有數頃即將收割的麥田化為焦土!敵人行動極其詭詐,每股不過二三十人,趁夜色或黎明守備鬆懈時突入,點火即走,毫不戀戰,顯然是經精心策劃的騷擾破壞。
“綦公順……還是王薄?”劉蒼邪麵沉似水,眼中寒光閃爍。他立刻派出更多斥候,擴大搜索範圍,並加強了營地與附近收糧隊伍的警戒。然而,次日、第三日,類似的小規模縱火襲擊仍在不同地段發生,防不勝防。敵軍如同滑不留手的泥鰍,依托長白山複雜地形,神出鬼沒。騎兵幾次追擊,都因對方熟悉地理且分散行動,未能取得戰果,反而有斥候在山林間遭遇伏擊,折損數人。
消息傳回亭山縣,高鑒召集眾將議事。燈火搖曳下,諸將臉上皆有憤慨與焦慮。
“主公,如此下去不是辦法!”劉蒼邪須發戟張,怒道,“綦公順這老賊,分明是仗著地利,用這些下作手段耗咱們!咱們大軍在此,他卻隻派些蟊賊騷擾,主力龜縮淄川不出!咱們護得了東邊,護不了西邊,麥收時節拖不起!”
王雲垂更冷靜些,分析道:“綦公順在北海新敗,士氣受挫,本部精銳恐怕折損不少。他不敢與我軍正麵決戰,故用此疲敵之計,一則破壞夏收,亂我後方;二則激怒我軍,誘我深入長白山險地,或急躁攻城。其與王薄必有勾結,王薄困守高苑,缺糧少兵,急需綦公順打開局麵,許以重利,綦公順便調轉槍頭,先圖齊郡。”
高鑒靜靜聽著,手指在案幾上輕敲。綦公順的算盤,他何嘗不知?被動防禦,隻會被對手牽著鼻子走,且夏收一旦受損,軍心民心動搖,後果不堪設想。必須打破這個局麵。
“傳令。”高鑒霍然起身,聲音斬釘截鐵,“全軍拔營,不再固守亭山。劉蒼邪部為前鋒,騎兵護住兩翼,我軍主力,直趨淄川!”
“直取淄川?”有將領驚疑,“主公,淄川城雖非天下堅城,但綦公順經營日久,兵力仍有數萬,我軍僅萬餘人,且糧道拉長……”
“正是要打他個措手不及!”高鑒目光銳利如刀,“綦公順以為我會因夏收困守,或被他騷擾激怒,冒險進入長白山。我偏反其道而行,直搗他巢穴!淄川承平日久,城牆低矮,守軍雖眾,但新敗之餘,士氣渙散。我以此萬餘人,擺出強攻態勢,逼他收縮兵力,回防老巢。同時,傳令鄒平張定澄部,對高苑王薄殘部加強壓力,使其無法東顧。我要讓綦公順首尾不能相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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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頓了頓,語氣森然:“至於糧草……琅琊王氏新運抵的兩千石,加上我軍自帶存糧,足以支撐半月的行動。告訴將士們,此戰不僅為護糧,更為斬斷伸向齊郡的爪子!打下淄川,則齊郡東北屏障立固,綦公順元氣大傷,王薄孤掌難鳴!”
軍令既下,高鑒軍這台戰爭機器再次高效運轉。次日,萬人隊伍離開亭山,如同一柄出鞘的利劍,攜著凜冽的殺意與決絕,向著淄川城,滾滾推進。沿途,高鑒嚴令不得踐踏農田,行軍儘量避開即將成熟的麥地,軍紀肅然。
高鑒軍兵臨淄川城下的消息,如同一塊巨石投入池塘,在綦公順軍中激起巨大波瀾。
淄川城內,原郡守府如今成了綦公順的“大將軍府”。正堂之上,身形魁梧、麵皮紫黑、留著濃密虯髯的綦公順,正對著麾下幾名心腹將領大發雷霆,蒲扇般的巴掌將案幾拍得砰砰作響。
“高鑒小兒!安敢如此欺我!”綦公順眼珠瞪得溜圓,胸膛急劇起伏,“毛沒長齊的娃娃,靠著幾分運氣撿了王薄的便宜,就敢率萬把人到我淄川城下耀武揚威?真當我綦某人是泥捏的不成?!”
他起自草莽,憑著一股悍勇和善於籠絡人心,在北海一帶迅速崛起,勢力最盛時擁眾數萬,攻略郡縣,連隋朝地方官軍也奈何他不得。前番圍攻益都,眼看就要得手,卻被劉蘭成百人夜襲,導致功敗垂成,損兵折將,這被他視為奇恥大辱。如今,一個更年輕、名聲鵲起的高鑒,竟敢主動打上門來,他如何不怒?
“大將軍息怒。”一名文士模樣的幕僚小心翼翼道,“高鑒此舉,看似狂妄,實則是以攻代守,欲解其夏收之困。我軍新近折損,益都方向仍需留兵監視,此時城中可用之兵,不過兩萬有餘,且……士氣確需提振。”
“兩萬對一萬,還是守城!優勢在我!”綦公順不耐煩地打斷他,手指著城外方向,獰笑道,“高鑒遠來,糧草不繼,竟還想攻城?正好!他若老老實實在城外守著,我還愁沒法子。他既然擺開陣勢要攻城,老子就讓他見識見識,什麼叫偷雞不成蝕把米!傳令各門,加強守備,多備滾木礌石,金汁火油!再派人去益都、長白山,調回部分人馬,我要讓這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埋骨淄川城下!”
他對高鑒的認知,多半還停留在“僥幸擊敗潰敗王薄”的層麵,對其軍中裝備、訓練水平,特彆是近期通過各方渠道獲得補充後提升的攻堅能力,缺乏清晰了解。更關鍵的是,他對高鑒軍中正在加緊組裝的那些龐然大物——投石機,一無所知。
高鑒在決定推進至淄川時,便已下令隨軍工匠營,攜帶預製的關鍵構件,並就地征集木材,於大軍抵達淄川外圍後,立即選擇隱蔽場所,開始組裝大型投石機。此番東進,他特意將武陽郡匠營中幾位曾參與過官軍器械營造、後被吸納的老匠人帶來,便是為了此事。
城外約三百步,一處地勢略高於城垣的土坡之後,被嚴密的帷幕和哨兵封鎖。內部,熱火朝天。數十名工匠和輔兵喊著號子,將一根根合抱粗、長達兩丈的巨型木杆梢杆)通過複雜的榫卯和鐵箍,與沉重的底座框架結合。以牛筋、麻繩混合絞編而成的粗碩“炮索”被數十人喊著號子,用絞盤一點點絞緊,發出令人牙酸的“吱嘎”聲。巨大的配重箱以木板釘製,內填數以千斤計的碎石泥土。這是一種改良過的重型投石機,雖然移動不便,發射頻率較慢,但其威力,絕非守軍見過的那些小型拋石機可比。
高鑒在劉蒼邪等人陪同下,親自視察了這些重器的組裝進度。望著那如同巨獸骨架般逐漸成形的投石機,他沉聲道:“明日拂曉,先以三次試射,目標——淄川西城牆段,我要讓綦公順,先聽聽這‘雷聲’。”
次日,五月初某日,黎明前最黑暗的時刻剛剛褪去,東方的天際泛起魚肚白。淄川城頭,守夜的士卒抱著兵器,倚著垛口打盹,或因連日軍營喧囂而疲憊,警惕性並不高。綦公順雖下令加強戒備,但底層士卒多以為高鑒軍遠來疲敝,總要休整幾日,才會試探性攻城,誰也沒料到,攻擊來得如此突兀、如此猛烈。
“嗚——嗚——嗚——!”
高鑒軍陣中,代表攻擊的三聲淒厲牛角號,毫無征兆地衝天而起,撕破了清晨的寧靜!
城頭守軍愕然驚醒,揉著惺忪睡眼望向城外。隻見武陽軍陣型嚴整,盾牌如牆,長矛如林,並無立即衝鋒的跡象。然而,在軍陣側翼那處土坡之後,異變陡生!
覆蓋的帷幕被猛然扯開!十具投石機,赫然露出猙獰麵目!那長長的梢杆,那碩大無比的配重箱,在熹微晨光中投下令人心悸的陰影。
“那是……什麼?”有新兵喃喃,心中升起不祥的預感。
未等他們反應過來,高鑒軍陣中令旗猛揮!
“放!”
工匠營校尉一聲暴喝。早已準備就緒的力士揮動巨斧,狠狠砍斷固定配重箱的活扣繩索!
“哢嚓!轟——!!!”
配重箱猛然下墜!巨大的勢能通過精妙的杠杆結構,轉化為狂暴的動能!長達兩丈的梢杆以驚人的速度猛然向上前方揮起,安裝在梢杆頂端的巨大皮窩中,那顆經過挑選、重達數十斤的渾圓石彈,如同被上古巨神投擲而出,發出一聲低沉恐怖的破空呼嘯,劃破清晨潮濕的空氣,向著淄川城牆疾飛而去!
石彈在空中翻滾,帶著死亡的氣息,陰影瞬間籠罩了一段城牆!
“天……天降巨石?!”城頭守軍魂飛魄散,尖叫著本能地趴伏或奔逃。
“轟隆——!!!”
第一枚石彈,並未直接命中城牆垛口,而是狠狠砸在了西城牆中部偏下的牆體上!一聲沉悶到讓所有人心臟為之一縮的巨響猛然爆開!碎石混合著夯土磚塊,如同噴泉般向四周瘋狂濺射!被直接命中的那段城牆,肉眼可見地向內凹陷、碎裂,出現了一個巨大的豁口,煙塵衝天而起!站在附近的一名哨兵,連慘叫都未發出,便被迸飛的碎石砸得血肉模糊,當場斃命。更可怕的是,劇烈的震動讓左右十餘丈範圍內的城牆都猛地一顫,垛口上的女牆簌簌落灰,好幾個立足不穩的守軍慘叫著跌落城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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