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公館內的驚險一試,如同在懸崖邊行走。
林聞溪那劑“虎狼之藥”煎成濃汁,撬開杜小姐牙關灌下。不過半個時辰,原本昏沉不醒的人兒竟開始輾轉反側,繼而嘔吐出大量穢濁粘涎,接著便是水瀉數次。閨房內亂作一團,西醫護士驚呼連連,杜文甫臉色鐵青,緊攥的拳頭指節發白,幾次欲要開口阻止,皆被林聞溪以沉靜卻不容置疑的目光逼退。
“邪有出路,佳兆也。”他聲音不高,卻奇異地穩住了一室惶然。
瀉下之後,杜小姐雖更顯委頓,氣息卻反而比先前通暢了些許,那死寂般的蒼白臉上,竟隱約透出一絲極淡的活氣。林聞溪即刻改用早已備好的第二方,乃取張錫純“升陷湯”之意化裁,藥用生黃芪、知母、柴胡、桔梗等,重在升舉下陷之清陽,疏通氣機之鬱滯,而非蠻補。
如此三日後,杜小姐已能進些米湯,眼神雖仍怯弱,卻有了焦點,能認人了。
杜文甫緊繃數日的神經終於稍弛,再看林聞溪時,目光已大不相同。那裡麵少了審視與權貴的矜持,多了幾分真切的感激與驚歎。
“林醫生真乃神醫!”他歎道,“杜某以往囿於成見,小覷了中醫之妙,今日方知何為‘辨證施治’,何為‘起死回生’。”
林聞溪並未因這番讚譽而自得,隻平靜道:“杜小姐鬱結日久,此次雖開通道路,但根除非一日之功。後續調養,心藥更勝於湯藥。須得耐心,且環境亦需改變,終日困守閨閣,於病體無益。”
杜文甫深以為然,一一應下。
經此一役,林聞溪之名,真正開始在上層社會的某些圈子裡悄然流傳。不再是“那個用針止住乞丐血的愣頭青”,而是“連杜家千金怪病都能妙手回春的神奇郎中”。濟世堂門前,偶爾也開始出現一些衣著體麵、乘著包車或轎車而來的陌生麵孔。
這日午後,送走一位前來調理胃脘的銀行經理,林聞溪正低頭整理杜小姐後續的藥方,忽聞門口傳來一陣粗糲的爭執聲。
“俺就找林醫生!旁人看不透!”“這位……好漢,林醫生正忙,您若有疾,我可先為您看看……”是福伯試圖阻攔的聲音。
林聞溪抬頭,見門口站著一精壯漢子,約莫三十出頭,膚色黝黑,穿著碼頭苦力常見的短褂,筋肉虯結,左邊眉骨至額角有一道深刻的舊疤,平添幾分悍氣。他一手捂著右肋下,臉色有些發白,額頭沁著冷汗,眼神卻執拗得很。
“福伯,無妨。”林聞溪出聲,“請這位大哥進來吧。”
那漢子瞪了福伯一眼,踉蹌走進,也不坐,就那麼直挺挺站在診桌前,盯著林聞溪:“你便是林聞溪?真能治疑難雜症?”
林聞溪不答,隻示意他伸手:“何處不適?”
漢子遲疑一下,鬆開捂著右肋的手:“這兒,疼了小半年了!時好時壞,疼起來鑽心,渾身發冷發熱。跑了好幾家醫院,洋人的診所也去過,有的說是肝癰,有的說是肋膜炎,吃了不少藥,打了針,屁用沒有!錢倒花光了!”他語氣衝,帶著底層人久病纏身又求醫無門的焦躁與怨憤。
林聞溪讓他坐下,細看其麵色,唇色暗滯,舌苔黃厚膩。觸按其右肋下,可摸到一腫塊,質地較硬,觸痛明顯。脈象弦滑而數。
“平日可感口苦?胸悶?食欲如何?”“苦!咋不苦!心裡憋得慌,吃不下東西,見了油腥就想吐!”
這症狀,確與西醫所言的肝膿腫或慢性膽囊炎相似,但遷延日久,已成頑疾。林聞溪心中斟酌方藥,大抵不出疏肝利膽、清熱化瘀、排毒消癰的路子。
那漢子見林聞溪沉吟,眼中希望之光漸黯,嗤笑一聲,帶著認命般的自嘲:“得,俺就知道!都一樣!算了,俺還是去找‘石老七’試試他那土方子,死馬當活馬醫吧!”說著便要起身。
“石老七?”林聞溪下意識問了一句。
“啊,碼頭上一個老混混,年輕時跑江湖,說自己懂點偏門玩意兒。”漢子有些不耐煩,“弄些樹皮草根亂燉,反正吃不死人……”
林聞溪心中一動。民間常有單方、驗方,看似粗陋,卻往往蘊含前人經驗,有其獨到之處。他並非固守經方的迂腐之人。
“且慢。”他叫住漢子,“你那疼痛發作,是否多在夜間或天氣轉陰時加劇?平日是否畏寒,即便發熱也覺骨子裡發冷?”
漢子一愣,愕然回頭:“你咋知道?”
林聞溪點頭,這印證了他的部分判斷,證屬肝膽濕熱蘊結,兼有血瘀寒凝。“你那土方子,可知是些什麼藥?”
漢子撓頭:“好像聽他說過一嘴……有什麼……對了,有癩蛤蟆皮!還有什麼……地膽頭、透骨消?亂七八糟的。”
癩蛤蟆皮蟾皮)?林聞溪微微一怔。此物有毒,功擅攻毒散結,利水消腫,確可用於癰疽疔瘡,但用法用量極考究,民間濫用易生風險。而地膽頭清熱利濕,透骨消祛風活血,倒是對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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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方子……粗野,卻似乎暗合機理,像是在某種殘酷實踐中摸索出來的。
“他那方子,你彆亂用。”林聞溪正色道,“蟾皮有毒,非專業人士,把握不好分寸反受其害。你這病,我或可一試。”
他提筆開方,以仲景“大黃牡丹皮湯”與“茵陳蒿湯”之意化裁,重用大黃、牡丹皮、桃仁、冬瓜子、芒硝衝服)瀉熱破瘀散結,合茵陳、梔子清熱利濕,再加入柴胡、鬱金疏肝理氣。方子依舊帶著他“猛”的風格,但理法清晰。
“先抓三劑,水煎頓服。服後若得瀉下黑濁穢物,疼痛反可能暫加劇,勿慌,是藥力攻邪之兆。及時複診。”他將方子遞給漢子,又看了眼他襤?的衣衫,“診金藥費,暫且記下,待病愈再說。”
漢子接過方子,愣愣看著林聞溪,那滿臉的悍氣與焦躁漸漸化了,嘴唇囁嚅了幾下,最終隻重重抱拳一揖,轉身跟著福伯去抓藥了。
此事本為插曲,林聞溪並未十分放在心上。豈料數日後的黃昏,那疤麵漢子竟又來了,此次麵色已見紅潤,疼痛大減,進門便要行大禮,被林聞溪慌忙扶住。
“林醫生!神了!您的藥真神了!拉是拉得俺脫了層皮,可這兒,”他指著右肋,“真鬆快多了!俺……俺給您送錢來!”他掏出些散碎銀元,顯然已是竭儘所能。
林聞溪隻取了該收的部分,溫言叮囑後續調理之法。
漢子千恩萬謝,臨出門前,卻忽然一拍腦門,從懷裡掏出一個油紙包,塞給林聞溪:“俺差點忘了!這是石老七那家夥讓俺帶給您的!他說……說謝您沒瞧不起他的土方子,還教了俺正經法子。這是他自個兒弄的什麼……‘化瘀膏’,治跌打損傷、無名腫毒靈得很,讓您……‘瞧瞧玩玩’。”
油紙包入手沉甸,透著一股濃烈奇異的草藥腥氣。
林聞溪微感詫異,接過打開,裡麵是黑乎乎一團膏藥,質地粗糙,卻可見搗碾極細的藥末,聞之辛辣刺鼻,似有乳香、沒藥、血竭等氣息,又混雜著某些難以辨識的草木腥苦。
那石老七,竟似早料到漢子會來,且特意回贈此物?
他抬眼想再問幾句,那漢子卻已匆匆走了。
林聞溪捏著那坨粗礪的膏藥,立於漸沉的暮色裡。杜公館的奢華與權謀,碼頭苦力的疾痛與蠻方,西洋醫院的玻璃器皿與中式藥櫃的草木沉香……這一切光怪陸離地交織在一起。
醫道江湖,果真深不見底。廟堂之高,草莽之遠,皆有其生存與治病的智慧與法則。
他將那膏藥湊近鼻尖,再次細細分辨其中氣息。
這腥苦味裡,似乎還隱藏著一絲極淡的、若有若無的硝石與硫磺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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