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月笙茶局的涼意,比秋夜的寒風更刺骨。林聞溪回到濟世堂時,已是深夜。棚戶區的騷動似乎暫時平息,或許是杜文甫“打個招呼”起了作用,或許是彆的什麼原因。但空氣中彌漫的緊張與恐懼,並未散去。
濟世堂內燈火通明,疲憊的救治仍在繼續。福伯見他回來,急忙迎上,低聲道:“聞溪,方才又有人送來一批藥材,指名給你,卻不肯說是誰人所贈。”他指了指角落裡堆放的幾個麻袋。
林聞溪查看,正是他急需的藿香、蒼術等物,品質上乘,數量不少。是杜文甫?示好?還是警告?顯示他隨時能掌控局麵?他心下凜然,吩咐福伯收好先用,並未多言。
接下來的兩日,疫情在某種心照不宣的默許和有限的乾預下,並未進一步惡化。林聞溪帶領著疤麵漢子等一群自願幫忙的苦力,在棚戶區邊緣設了簡單的隔離點,分發湯藥,指導清潔水源。麥克萊恩醫生也時常過來,提供一些基礎的補液鹽和消毒用品,兩人雖理念不同,卻在救人的實務上達成了短暫的默契。
然而,林聞溪能清晰地感覺到,一雙無形的眼睛在暗處注視著他。濟世堂周圍,偶爾會出現一些陌生的麵孔,看似閒逛,目光卻銳利地掃視著進出之人。一種山雨欲來的壓抑,沉甸甸地壓在心口。
這夜,秋雨驟至,敲打著窗欞。林聞溪整理完最後的病案,吹熄油燈,準備歇息。就在燈火熄滅的刹那,一種極細微的、不同於雨聲的響動傳入他耳中——是瓦片輕微摩擦的聲音,來自屋頂!
有人!
他心臟猛地一縮,屏住呼吸,悄無聲息地挪到窗邊,透過縫隙向外望去。雨幕朦朧,隻見兩條黑影如同鬼魅,正從鄰家屋頂悄無聲息地躍向濟世堂的屋簷!動作矯健,絕非普通毛賊。
是衝他來的!
杜文甫的“風”來了!而且來得如此之快,如此之狠!
他瞬間想起祖父當年為防匪患,曾在臥房床板下設有一處極其隱蔽的夾層。不及細想,他立刻悄步退回內室,挪開床板,果然露出一處狹窄空間。他剛將自己藏入其中,蓋好板子,就聽得堂屋門閂被利刃輕輕撥動的細微聲響。
兩個黑衣蒙麵人如同兩道幽影滑入室內,腳步輕得幾乎聽不見。他們目標明確,直撲林聞溪的臥房。冰冷的刀鋒在黑暗中泛起微光。
床上空空如也。
兩人對視一眼,眼中閃過驚疑。一人迅速搜索床鋪、衣櫃,另一人則警惕地注視著四周。其中一人低聲道:“搜!肯定沒走遠!上麵吩咐了,活要見人,死要見屍!”
“死要見屍”?林聞溪在夾層中聽得真切,一股寒意瞬間竄遍全身。這已不僅僅是警告或教訓,這是滅口!
另一人開始翻檢他的書桌、藥櫃,動作粗暴,紙張、藥材散落一地。似乎是在尋找什麼東西。
就在此時,濟世堂臨街的後門外,突然傳來一陣粗野的喝罵聲和打鬥聲!
“操你媽的!鬼鬼祟祟想乾嘛!”“擋老子財路!乾死他們!”
是疤麵漢子的聲音!還有另外幾個碼頭上熟悉的粗嗓門!
屋內的兩個黑衣人顯然沒料到這變故,動作一滯。
“不好!有埋伏?快走!”一人低喝。
兩人毫不猶豫,如同來時一般,迅捷地翻窗而出,融入雨夜。
打鬥聲很快停止。腳步聲靠近後門,疤麵漢子的聲音響起,帶著喘息和狠勁:“林醫生!沒事了!幾個小毛賊,被兄弟們打跑了!”
林聞溪這才從夾層中出來,點亮油燈。隻見疤麵漢子帶著兩個弟兄站在門口,幾人身上都掛了彩,濺滿了泥水,卻一臉亢奮。地上還躺著兩個被捆得結結實實、鼻青臉腫的黑衣人,顯然是他們剛才在外麵解決的暗哨。
“你們……怎麼在這?”林聞溪又驚又疑。
疤麵漢子抹了一把臉上的雨水和血水,咧嘴一笑,露出森白的牙齒:“石老七讓俺們來的!他說您今晚恐怕有‘惡客’上門,讓弟兄們來幫忙‘守守夜’!果然撞上了!”
又是石老七!他仿佛能未卜先知!
林聞溪看向地上那兩個被俘的人,沉聲問:“誰派你們來的?”
那兩人咬緊牙關,一聲不吭。
疤麵漢子一腳踹過去:“說!”其中一人慘哼一聲,依舊不答。
另一人卻突然冷笑,目光怨毒地盯著林聞溪:“姓林的,惹了不該惹的人,躲得過初一,躲不過十五!滬上雖大,已無你立錐之地!”
話音未落,遠處突然傳來尖銳的警笛聲,由遠及近。
疤麵漢子臉色一變:“媽的,巡捕房的人怎麼來得這麼快?晦氣!林醫生,這倆人不能留了!”他示意弟兄們將人拖起。
“你們要做什麼?”“江湖事,江湖了。交給巡捕房?便宜他們了!”疤麵漢子眼中閃過一道凶光,“您放心,處理乾淨,絕不會連累您和濟世堂!”
說著,不由分說,幾人迅速將俘虜拖入雨幕深處,消失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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警笛聲在濟世堂門外停下,幾個巡捕冒雨衝進來,裝模作樣地四下查看:“接到報案,說這裡有械鬥?人呢?”
林聞溪看著滿地狼藉,強壓心悸,平靜道:“幾位官爺來晚了,剛才確有幾個毛賊闖入,已被街坊鄰居打跑了。”
巡捕頭目狐疑地打量著他,又看了看地上的打鬥痕跡和散落的藥材,最終哼了一聲:“深更半夜,不安生點!既然沒事,我們就收隊了!”
巡捕來得蹊蹺,去得也匆忙。仿佛隻是來走個過場,確認什麼。
林聞溪獨自站在淩亂的堂屋中,窗外雨聲未歇。他知道,疤麵漢子所謂的“處理乾淨”,意味著什麼。這江湖的殘酷一麵,以一種血腥的方式,撲麵而來。
杜文甫的警告言猶在耳。這不是結束,僅僅是開始。對方已然下了殺手,下一次,恐怕不會如此輕易化解。
石老七和他背後的勢力,究竟是誰?是敵是友?他們一次次出手相助,目的何在?僅僅是因為欣賞他的醫術?還是因為他無意中卷入了某個更深的漩渦?
那枚殘舊的徽章,再次浮現在腦海。
這滬上,果真已是龍潭虎穴。濟世堂這片小小的天地,再也無法提供庇護。
他走到案前,提起筆,卻久久未能落下。最終,他在一張空白紙箋上,重重寫下了四個字:
“風雨如晦。”
而在這四字之下,那枚徽章的輪廓,被他無意識地、一遍遍地描摹出來,如同一個無法擺脫的烙印。
夜還很長,雨還在下。追殺的令箭已然發出,他必須做出抉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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