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濟棠力排眾議,一錘定音,將“戰時特種疫病防治對策研究室”下稱“特研室”)的重擔交給了林聞溪。部長辦公室內的短暫交鋒,以林聞溪的初步勝利告終,但所有人都明白,這僅僅是開始。
正式的委任狀很快下達,雖然礙於程序,林聞溪的職銜暫時隻是“特聘專員”兼“研究室臨時負責人”,但直接對部長負責的特權以及陳濟棠的明確支持,已然在衛生部的深潭裡投下了一塊巨石。
王秘書的效率很高,很快在部大樓一層僻靜的東翼清理出兩間相連的辦公室,掛上了嶄新的牌子。條件簡陋,除卻必要的桌椅櫃櫥,便隻剩下一部需要總機轉接的老式電話。顧靜昭暫時以助手身份協助林聞溪,處理文書和聯絡工作。
林聞溪心知時間緊迫,拿到鑰匙的當天便投入工作。他首要的任務,便是將那份血腥的“黑太陽”計劃證據,轉化為可供決策和行動的詳細報告,並立即著手擬定針對可能發生的細菌戰的應急防疫預案。他伏案疾書,參考著西北帶來的資料,時而凝神思索,時而快速繪製圖表。顧靜昭則忙著整理分類文件,將晦澀的醫學術語和數據謄抄得清晰工整。
短暫的平靜在第三天下午被打破。
辦公室的門被不輕不重地敲響了三下,未等裡麵回應,便被人推開。來的正是副部長何敬之,他身後跟著那位穿著白大褂的西醫顧問戴維森博士,以及秘書處一名捧著記錄簿的科員。何敬之臉上掛著一絲看似和煦卻未達眼底的笑容。
“林專員,真是廢寢忘食啊。”何敬之踱步進來,目光掃過桌上攤開的大量文件和手稿,語氣帶著幾分誇張的讚許,“部長對你可是寄予厚望,我們這些同僚,自然也要多來關心關心你的工作進展。”
林聞溪和顧靜昭站起身。林聞溪神色平靜,心中卻已警惕:“何副部長,戴維森博士。有勞掛心,初步的分析報告和防疫預案框架正在擬定中。”
“哦?這麼快就有框架了?不愧是年輕有為。”何敬之走到桌邊,隨手拿起一頁寫滿藥材名稱和配伍劑量的草稿,瞥了一眼,眉頭微不可查地皺了一下,隨即放下。“效率固然重要,但科學性、嚴謹性更是重中之重。尤其是涉及如此重大的公共衛生安全,更不能有絲毫馬虎。”
他話鋒一轉,看向林聞溪,笑容收斂了幾分:“林專員,你這份關於日軍細菌戰的核心證據,來源是否絕對可靠?畢竟,這等駭人聽聞之事,若其中有絲毫誇大或不實,不僅會誤導高層決策,浪費本就緊張的醫療資源,更可能引起不必要的民眾恐慌,動搖抗戰根基。這個責任,誰也擔待不起啊。”
這是直指核心的質疑,意圖從根本上動搖林聞溪立足的基石。
林聞溪迎著他的目光,斬釘截鐵:“來源絕對可靠。為我方潛入敵後的精銳誌士以生命代價取得,並經多方交叉驗證。其中數據之詳實,絕非憑空可以捏造。日寇之殘暴,遠超我等想象,正視威脅,方能有效應對。若因恐其駭人聽聞而諱疾忌醫,才是真正置國家民眾於險境。”
“林先生這話說的重了。”何敬之擺擺手,“我並非不信,隻是程序上,如此重大的情報,單憑一份來源單一的文件,恐難以取信於所有部門和最高層。必要的審查和複核流程,總是要走的嘛。”他轉向戴維森博士,“戴維森博士,你是微生物學方麵的專家,依你看,這份文件中提及的菌種及其效能,以西方現代醫學的眼光來看,可能性幾何?”
戴維森博士推了推眼鏡,用略帶口音的中文謹慎地說道:“何部長,林先生文件中所描述的某些菌種,如鼠疫耶爾森菌、炭疽杆菌,確實是已知的、可怕的生物戰劑。其理論上可能造成的危害,與文件描述有……有相符之處。但是,”他加重了語氣,“文件中提及的某些變異菌株的培養效率和穩定性,以及一些所謂的‘中式解毒方劑’的廣譜抑製效果,這……這缺乏實驗室的毒理學數據和臨床雙盲對照試驗支持。在現代科學意義上,隻能作為‘參考’,而不能視為‘證據’。”
他的話,看似客觀,實則巧妙地站在了何敬之一邊,用“科學嚴謹”的大棒,貶低了林聞溪手中證據和應對方案的可信度。
何敬之滿意地點點頭:“博士所言極是。科學講究的是實證。林專員,你看,不是我不信你,實在是此事太過重大,必須慎之又慎。”他頓了頓,露出為難的神色,“再者,你這特研室剛剛成立,人員、經費、設備都極度匱乏。僅憑你一人之力,加上一些……嗯……民間驗方,就要承擔起應對如此級彆生物威脅的重任,實在是令人難以放心啊。”
他踱了一步,靠近林聞溪,聲音壓低了些,卻更具壓迫感:“依我之見,這份情報以及後續的防疫工作,還是應該交由部裡原有的、體係成熟的西醫主導的部門來處理,比如傳染病防治司。他們更有經驗,也更符合國際通行的醫療規範。林專員你可以作為顧問,從旁協助,提供一些……中醫藥方麵的參考信息即可。如此,既發揮了你的長處,也不至於僭越程序,更能整合部裡的資源,豈不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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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窮匕見。何敬之的真正目的顯露無疑:剝奪林聞溪的主導權,將這件事納入他自己的勢力範圍,或者至少將其邊緣化,使之無法形成獨立的力量。
辦公室內的空氣瞬間緊繃起來。顧靜昭擔憂地看向林聞溪。
林聞溪沉默了片刻,目光掃過何敬之看似誠懇實則咄咄逼人的臉,又瞥了一眼旁邊一副“科學代言人”模樣的戴維森。他知道,此刻絕不能退讓半步。
他緩緩開口,聲音不大,卻清晰堅定:“何副部長的顧慮,我可以理解。情報的真偽,自然需要更多佐證,我會儘快整理出更詳細的分析說明。至於防疫方案,中西醫結合並非簡單疊加民間驗方,而是基於實戰檢驗的有效體係。西北的成功案例,便是最好的證明。”
他話鋒一轉,語氣變得銳利:“然而,將應對事宜全盤交由原有部門負責,聞溪認為,恐非最佳選擇。日寇細菌戰,乃非常規之戰,其思維模式、攻擊方式皆迥異於尋常疫情。若以常規流程、舊有體係應對,恐反應遲緩,貽誤戰機!成立特研室,正是為了打破窠臼,集中力量,靈活高效地應對此非常之威脅。這是部長的決斷,亦是當前形勢下的必要之舉。”
他直接抬出了陳濟棠的招牌,並強調了“非常規”特性,將何敬之“程序至上”的理由頂了回去。
“至於人員經費,”林聞溪繼續道,“部長已有籌措安排。我相信,隻要於國於民有利,部裡絕不會吝於投入。當前最緊要的,是爭分奪秒,完善預案,而非在權責歸屬上糾纏不休。若何副部長對防疫方案的具體內容有疑義,歡迎隨時指正,聞溪必虛心聽取。但特研室的職責,乃部長親定,恕難從命更改。”
不卑不亢,有理有據,既承認了部分程序合理的表麵文章,又堅決守住了底線,並將問題的焦點拉回到實際工作本身。
何敬之臉上的笑容終於徹底消失,臉色陰沉下來。他沒想到這個年輕人如此硬氣,且句句扣著“部長決斷”和“抗戰需要”的大帽子,讓他一時難以找到更好的突破口。
他盯著林聞溪看了幾秒,忽然冷笑一聲:“好,好。既然林專員如此有信心,那我們就拭目以待。希望你的‘非常之法’,真能奏效,不負部長厚望。戴維森博士,我們走,不打擾林專員‘爭分奪秒’了。”
說完,他拂袖轉身,帶著一行人悻悻而去。
辦公室的門被重重帶上,發出一聲悶響。
顧靜昭鬆了口氣,手心微微出汗:“聞溪,他這是明目張膽地要搶功奪權……”
林聞溪目光凝重地看著窗外:“這才隻是第一次發難。他不會善罷甘休的。接下來,在人員、經費、乃至我們需要的每一項支持上,恐怕都會遇到重重阻力。”
他回到桌前,拿起筆,眼神卻愈發堅定:“但正因為如此,我們才更要儘快拿出實實在在的東西來。隻有成果,才是最好的反擊。”
桌上的油燈亮起,將兩人的身影投在牆上,在渝城漸濃的夜色中,顯得孤獨卻又無比堅韌。
第四章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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