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聞溪快步走向部長辦公室,心中已預感到陳濟棠召見所為何事。綱要草案引發的風波,顯然已超出了部內爭論的範疇,形成了外部壓力的滔天巨浪。
果不其然,一進辦公室,林聞溪便感到氣氛格外凝重。陳濟棠坐在辦公桌後,眉頭緊鎖,手指無意識地敲擊著一份攤開的報紙。何敬之則坐在一旁的沙發上,麵色沉靜,甚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得色。見林聞溪進來,何敬之隻是微微抬了抬眼皮。
“部長,您找我?”林聞溪平靜地問道。
陳濟棠將報紙推了過來,語氣沉重:“聞溪,你先看看這個。”
林聞溪接過,是重慶一家頗具影響力的《西醫新報》,頭版頭條赫然是醒目的標題——《警惕以‘愛國’為名的醫學倒退!評衛生部某荒謬草案》。文章極儘挖苦之能事,將他的綱要草案斥為“巫醫之術借屍還魂”、“浪費國帑的世紀騙局”,言辭激烈,充滿了對中醫藥的傲慢與偏見,並煽動性地呼籲“所有秉持科學精神的醫學同仁共同抵製”。
“這還隻是一家。”陳濟棠揉了揉眉心,“今天上午,我收到了不下五封抗議信函,來自中華西醫協會重慶分會、留德醫學會、還有幾位在醫學界頗有聲望的權威教授。措辭都很強硬,認為你的草案完全違背了現代醫學發展方向,甚至暗示若衛生部一意孤行,他們將聯名向最高當局陳情。”
何敬之此時才緩緩開口,語氣帶著一種“早知如此”的無奈:“部長,我之前就再三強調,此事操之過急,恐生事端。如今看來,果然不出所料。西醫協會的態度,代表了主流醫學界的聲音,我們不可不慎重啊。若因此事導致醫學界分裂,影響抗戰醫療大局,那責任……”
他將一頂巨大的帽子輕飄飄地扣了下來。
陳濟棠沒有理會何敬之,而是看向林聞溪:“聞溪,輿論洶洶,壓力很大。西醫協會那邊,提出要召開一個專門的座談會,邀請草案的起草者,‘當麵交流學術意見’。我看,他們是來者不善。你的意思如何?”
這是一個明顯的鴻門宴。所謂“交流學術意見”,無非是想憑借其“主流”和“科學”的地位,在公開場合對林聞溪進行圍剿,徹底否定草案。
林聞溪沉默片刻,抬起頭,目光清澈而堅定:“部長,既然西醫協會的諸位同仁對草案有如此多的‘疑問’,那這個座談會,我非去不可。真理越辯越明,若因懼怕質疑而退縮,反倒顯得我們理虧心虛。正好,我也有些關於現代醫學局限性與中醫藥戰時價值的‘學術意見’,想與他們交流。”
何敬之眼中閃過一絲訝異,隨即化為冷笑,似乎覺得林聞溪是不知天高地厚,自取其辱。陳濟棠則目光複雜地看著林聞溪,既有欣賞其膽色,又難免擔憂。
“好!有膽識!”陳濟棠最終一拍桌子,“那你就去!放手去辯,部裡是你堅強的後盾!”他這話,既是說給林聞溪聽,也是說給何敬之聽。
何敬之微微欠身:“既然如此,我便去安排。時間就定在明日如何?也好早日平息爭議。”他迫不及待地想看林聞溪出醜。
“可以。”林聞溪淡然應下。
……
次日午後,衛生部那間最大的會議室裡,座無虛席。長條會議桌的一側,以中華西醫協會重慶分會會長、留洋博士鄭昌明為首,坐了七八位西裝革履、神色倨傲的西醫代表,其中不乏各大醫院院長、知名教授。戴維森博士也位列其中。另一側,則隻有林聞溪孤身一人,一襲青衫,麵對眾多質疑與敵視的目光,顯得形單影隻卻又異常挺拔。何敬之則以副部長身份居中主持,麵色平靜,實則坐山觀虎鬥。陳濟棠並未親自到場,以示“學術爭論”的獨立性,但王秘書悄然後排就坐,密切關注。
會議一開始,氣氛就充滿了火藥味。
鄭昌明率先發難,他扶了扶金絲眼鏡,用一口略帶上海口音的國語,居高臨下地開口:“林先生,拜讀了你的大作,實在是……令人震驚。通篇充斥著‘陰陽五行’、‘氣血津液’等虛無縹緲的哲學概念,毫無客觀指標,缺乏實驗室數據支撐,更遑論雙盲對照實驗。請問,你如何用這套前現代的理論,來指導現代國家的戰時醫療體係?這豈不是拿千萬軍民的生命健康當兒戲嗎?”
另一位頭發花白的老教授立刻附和:“正是!中醫藥或許有些經驗之談,但良莠不齊,真假難辨。你草案中提及的諸多方劑,其毒副作用幾何?有效成分是什麼?劑量如何精確控製?這些基本問題都無法用科學語言回答,如何能大規模推廣應用?難道要靠每個郎中的‘手感’和‘悟性’?”
“還有藥材!”一個藥商代表模樣的中年人插話,“中藥種植靠天吃飯,質量參差不齊,炮製方法五花八門,如何保證療效的穩定性?這與西藥嚴格的化學合成與質量控製相比,簡直是原始社會的手工作坊!”
本小章還未完,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後麵精彩內容!
質疑聲如同連珠炮般砸來,充滿了優越感和不容置疑的口氣。他們試圖用“科學”的話語體係將林聞溪徹底壓垮。
何敬之嘴角微微上揚,好整以暇地看著林聞溪如何應對這疾風驟雨般的圍攻。
麵對眾人的逼視,林聞溪並未急於反駁。他等眾人聲音稍歇,才緩緩站起身,目光平靜地掃過在場每一位西醫代表。
“諸位先生的問題,都很‘科學’。”他開口了,語氣不卑不亢,甚至帶著一絲淡淡的嘲諷,“首先,我想請問鄭會長,在西北前線,在西藥極度匱乏,傷員因感染而大量死亡的時候,您所推崇的、需要嚴格實驗室數據和雙盲試驗的現代醫學,在哪裡?”
一句話,如同冷水滴入熱油鍋,讓在場所有西醫代表臉色都變了一下。
林聞溪不給對方喘息的機會,繼續道:“其次,關於中醫藥是否科學。我以為,評判醫學的唯一標準,是能否有效防治疾病,保全生命。數千年的臨床實踐,億萬人的療效驗證,這難道不是最宏大、最真實的‘臨床試驗’嗎?難道僅僅因為它不符合西方近代才建立起來的某些實驗室標準,就要將其全盤否定?這是否本身就是一種迷信——對西方標準的迷信?”
他拿起自己麵前的一疊資料:“至於諸位關心的具體問題,我並非沒有思考。這是我整理的西北地區十七種常用防治瘟疫草藥的植物圖譜、采集時節、炮製規範以及初步的藥理效應觀察記錄。雖然簡陋,但這是一個開始。我們缺乏的不是中醫藥的價值,而是用現代方法去研究、規範、提升它的資源和投入!而這,正是草案希望推動的!”
接著,他話鋒一轉,直指核心:“如今國難當頭,資源匱乏,我們是在討論一個理想的、完美的醫療體係,還是在討論一個能在此刻、此地、最大限度拯救生命的現實方案?西醫很好,但西藥進不來,設備匱乏,遠水難救近火!中醫藥或許有不足,但它就在這片土地上,深入民間,價格低廉,隨時可用!摒棄無謂的門戶之見,取其精華,補其不足,融彙二者之長,有什麼錯?難道為了扞衛所謂的‘科學純粹性’,就要眼睜睜看著前線的將士和後方的百姓無藥可用而死去嗎?!”
他的聲音並不高昂,卻字字千鈞,擲地有聲。他從最實際的戰爭需求和人道主義出發,將對方從“科學”的象牙塔中強行拉回到殘酷的現實麵前。
會議室裡出現了短暫的寂靜。一些代表麵露沉思,林聞溪的話確實戳中了現實困境。
但鄭昌明等人豈會輕易認輸。鄭昌明冷哼一聲:“強詞奪理!照你這麼說,因陋就簡,我們醫學就不要進步了?就可以倒退回歸原始了?”
“這不是倒退,而是立足現實的創新!”林聞溪毫不退讓,“融合創新,難道不是科學精神的一部分?閉目塞聽,固步自封,才是真正的倒退!”
爭論愈發激烈。林聞溪以一敵多,引經據典,時而用中醫理論解釋現象,時而用西北的實際案例和數據佐證,時而又尖銳地指出西醫在戰時條件下的局限性。他思維清晰,邏輯嚴密,竟絲毫不落下風。
何敬之的臉色漸漸陰沉下來,他沒想到林聞溪如此難纏。
就在爭論陷入膠著之際,會議室的門被輕輕推開,一位工作人員快步走到何敬之身邊,低聲耳語了幾句。
何敬之先是愣了一下,隨即臉上露出一絲詫異又玩味的表情。他抬手打斷了激烈的爭論。
“諸位,請稍安勿躁。”他清了清嗓子,目光轉向林聞溪,語氣變得有些古怪,“林專員,剛剛接到通知,有一位國際友人,對你們的‘學術討論’很感興趣,希望能列席聆聽。不知你是否同意?”
國際友人?所有人都是一怔。
林聞溪微微皺眉,心中升起一絲警惕,但眾目睽睽之下,隻能點頭:“既然是學術交流,自然歡迎。”
何敬之對工作人員點了點頭。
片刻後,門再次被推開。一位身材高大、金發碧眼、穿著考究西裝的外國男士,在秘書的引導下,步入了會議室。他的到來,立刻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戴維森博士立刻站起身,熱情地打招呼:“湯姆森先生!您怎麼來了?”
來人正是美國派來的醫療援助顧問,湯姆森先生。他態度禮貌卻帶著一種居高臨下的審視感,微微頷首,用英語說道:“聽說這裡有一場關於中國未來醫學道路的有趣討論,我冒昧前來,希望不會打擾各位。”
他的目光,最終落在了獨自站在一側、穿著青衫的林聞溪身上,帶著毫不掩飾的好奇與……懷疑。
西醫協會的圍攻未歇,又添一位手握資源、態度不明的國際觀察者。
林聞溪麵臨的局麵,陡然變得更加複雜起來。
第六章終。
喜歡針途請大家收藏:()針途書更新速度全網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