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個矮小的、佝僂的身影,穿著一件熟悉的、洗得發白的藏藍色斜襟布衫,頭上包著一塊褐色頭巾。那是……奶奶生前常穿的衣服!
“奶奶……”我下意識地輕聲叫道,腳步慢了下來。奶奶在我很小的時候就去世了,我對她的印象主要來自家裡那張模糊的黑白照片。但那個身影,那個輪廓,和我記憶深處的奶奶一模一樣。
她側身站在樹後,隻露出半個身子,臉隱藏在陰影裡。她沒有動,也沒有看我們,隻是靜靜地站在那裡,仿佛在等待著什麼。沒有恐怖的感覺,反而有一種難以言喻的悲傷和……憐惜?
爺爺也看到了。他猛地停下腳步,身體劇烈地顫抖起來。他死死地盯著那個身影,嘴唇翕動,卻發不出聲音。
我看到他眼眶瞬間紅了,裡麵有水光閃爍。他下意識地向前邁了半步,伸出了手,那是一個想要觸摸又不敢觸摸的姿態。
“是……是你嗎?”爺爺的聲音乾澀嘶啞,充滿了無法置信的悲慟。
那個身影依舊不動。但那一刻,我仿佛感覺到她在無聲地流淚,在看著我們,眼神裡充滿了對我們爺孫倆身處險境的擔憂和不舍。
大白沒有吠叫。它看著那個身影,喉嚨裡發出一種極其悲傷的、類似哭泣的嗚咽聲。它甚至搖了搖尾巴,但又不敢靠近,隻是用鼻子朝著那個方向使勁地嗅著,仿佛在確認某種熟悉又遙遠的氣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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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間仿佛凝固了。爺爺和那個無聲的身影對視著,空氣中彌漫著生與死之間巨大的悲傷和阻隔。
最終,爺爺像是用儘了全身力氣,緩緩地收回了手。他閉上眼睛,兩行渾濁的淚水滑過布滿溝壑的臉頰。
他深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氣,搖了搖頭,聲音低沉而堅定:“走吧……你阿奶不想我們留在這兒。走吧……”
他不再看那個方向,用力拉起我的手,幾乎是拖著我,轉身,邁著沉重而決絕的步伐,向林子外走去。
大白最後看了一眼櫟樹的方向,發出了一聲悠長而哀傷的嗚咽,然後快步跟上我們。
這一次,沒有再出現任何幻象。我們跌跌撞撞,幾乎是連滾帶爬,終於衝出了黑林子那無形的界限。
當清冷的月光再次灑在我們身上,當夏蟲的鳴叫重新傳入耳中,我們才敢停下來,癱軟在草地上,大口大口地喘著氣,仿佛剛從水下潛逃出來。
老黃,沒有找到。
第二天,爺爺叫了村裡幾個膽大的壯年男子,白天再次進山尋找。他們找了一整天,幾乎翻遍了黑林子外圍的區域,隻在一處陡坡下找到了斷裂的牛繩,除此之外,一無所獲。
大家都說,老黃怕是凶多吉少了,可能失足掉進了哪個隱蔽的山澗,或者被什麼大型野獸給拖走了。想起昨晚的遭遇,我和爺爺心裡都明白,老黃遭遇的,可能比野獸和失足更可怕。
我們以為永遠失去了老黃。爺爺沉默了許久,在院子裡給老黃立了個小小的衣冠塚。大白有好多天都無精打采,經常跑到牛棚裡,對著空蕩蕩的食槽發呆。
然而,半個月後的一個清晨,我被院子裡大白的異常狂吠驚醒。我跑出門,看到大白正圍著一個趴臥在院門口的、瘦骨嶙峋的身影激動地打轉,不停地用舌頭舔舐著。
是老黃!
它回來了。幾乎是爬回來的。原本壯實的身軀隻剩下了一層皮包著骨頭,肋骨根根可數,眼窩深陷,毛色乾枯臟汙,四條腿顫抖得幾乎無法站立。
它看到我,努力地想抬起頭,發出一聲微弱到幾乎聽不見的、帶著泣音的“哞”聲,眼睛裡滾出大顆渾濁的淚珠。
爺爺聞聲出來,看到這一幕,這個一向堅強的老人,瞬間老淚縱橫。他撲過去,抱住老黃乾瘦的脖子,像抱著失而複得的孩子,肩膀劇烈地抽動。
消息傳開,村裡人都來看稀奇。經驗最豐富的老人看著老黃的樣子,都嘖嘖稱奇,說這牛能回來,簡直是奇跡。
村裡的神婆王奶奶也被請來了。她圍著老黃轉了幾圈,又看了看它無神的眼睛,燒了張黃紙,最後對爺爺說:“老哥,你這牛,魂兒是被山裡的‘臟東西’給拉走了。那是‘鬼拉腳’,專門拉牲口的魂,拉走了就回不來了。”
她頓了頓,指著老黃那雙流淚的眼睛,“可它心裡頭,念著家,念著你們爺孫倆啊。這是憑著對主家的一股忠心和念想,硬是從鬼門關裡,把魂兒掙了回來,爬也要爬回這個家。這毅力,了不得啊!它這是……用命在認家啊。”
爺爺聽了,更是抱著老黃泣不成聲。我撫摸著老黃冰冷粗糙的皮膚,看著它那雙飽含淚水、充滿疲憊卻終於安心的眼睛,想起半個月前那個恐怖的夜晚,心裡明白了,我們遇到的恐怖幻象,或許正是老黃在山的另一邊,經曆的靈魂層麵的折磨和掙紮。
而它,最終贏了。
老黃雖然回來了,但元氣大傷,再也無法像以前那樣耕田了。爺爺精心照料了它大半年,它才慢慢恢複了一些生氣,但終究是老了,瘦了。
它依然溫順,喜歡用舌頭舔我的手,隻是那雙眼睛裡,多了些難以言說的、深邃的東西,像是看透了生死界限。
時間過得飛快,像山澗的溪水,悄無聲息地流淌。我上了中學,父母依舊在城裡奔波。爺爺的背更駝了,白發也越來越多。
我高三那年,爺爺在一個安靜的秋日下午,坐在院子裡那把磨得光滑的竹椅上,看著西斜的太陽,永遠地閉上了眼睛。
很安詳,像是勞累了一生,終於可以歇歇了。老黃在爺爺去世後的第五天,也無疾而終,靜靜地倒在牛棚裡,仿佛隻是睡著了。大家都說,這牛是通靈性的,主人走了,它也就沒有牽掛了。
處理完爺爺和老黃的後事,父母決定接我去他們打工的城市生活。故鄉,已經沒有直係親人了。
離開的前一天,我帶著已經十六歲、老得幾乎走不動路的大白,來到了村後那個可以俯瞰整個村莊的山坡上。
夕陽如血,把整個山巒和村莊都染成了溫暖的橘紅色。炊煙嫋嫋,雞犬相聞,一切都和我小時候的故鄉一樣,卻又不一樣了。
大白趴在我的身邊,把頭枕在我的膝蓋上,喘氣聲很重。它的毛色不再雪白,變得灰黃暗淡,眼睛也渾濁了。
我輕輕地撫摸著它乾瘦的脊背,能清晰地摸到骨頭的形狀。它享受地眯著眼,尾巴無力地搖了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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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就這樣靜靜地坐著,看著夕陽一點點沉下山脊。天地間的光線逐漸暗淡,星星開始在天幕上閃爍。
忽然,我感到膝蓋上的重量一沉。大白枕著我膝蓋的頭,徹底放鬆了下來。它喉嚨裡那沉重的喘息聲,停了。
我低下頭,看到它已經閉上了眼睛,表情安詳,像是陷入了熟睡。隻是,它的胸膛不再起伏。
它永遠地離開了我。在這個承載了我們所有童年記憶、所有悲歡離合的山坡上,在故鄉的懷抱裡,它走完了自己忠誠的一生。
我再也忍不住,淚水洶湧而出。我沒有嚎啕大哭,隻是任由眼淚無聲地流淌,滴落在大白尚且溫熱的身體上,滴落在故鄉的土地上。
我失去了爺爺奶奶,失去了沉默寡言卻忠誠如山的老黃,現在,又失去了陪我走過那個恐怖夜晚、一次次將我們從幻象邊緣拉回、守護了我整個童年的大白。
從此以後,故鄉於我,不再是具體的房屋、田野、山坡,而是變成了一個由思念構築的、遙遠的符號。
它是我再也回不去的童年,是爺爺奶奶慈祥的目光,是老黃粗糙溫暖的舌頭,是大白清脆忠誠的吠叫,是那個夏夜山林裡冰冷詭異的霧氣,也是這山坡上血色夕陽的餘溫。
我帶著他們所有人的愛、勇氣和守護,走向山外的世界。
而他們,則永遠地、安靜地,沉睡在了故鄉的泥土深處,與這片山川河流融為一體,成為了我生命中,最沉重、也最溫柔的那一部分。
多年以後,每當我在城市的夜晚感到孤獨迷茫,我總會想起那個山坡,想起那晚的月光和手電筒的光柱,想起大白拚命的吠叫,想起老黃最終歸來時那含淚的眼睛。
我知道,有些東西,永遠不會丟失,就像老黃對家的眷戀,就像大白對主人的忠誠,就像爺爺奶奶對土地和孫兒的守護,它們穿越了生死的界限,化作了故鄉夜空中最亮的星辰,永遠照亮我前行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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