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末秋初,我請了假,回到闊彆多年的北方老家林場溝。
爺爺過世後,老屋就一直空著。這次回來,是想整理他的遺物,也順帶躲躲城裡的喧囂。
長途車隻通到鎮子。去林場溝最後的二十幾裡山路,得靠腳走。
午後太陽還好好的,山裡的天卻說變就變。剛走進溝口,烏雲就壓了上來,悶雷在層疊的山巒間滾動。風起,帶著土腥氣和涼意。
我加緊腳步。山路蜿蜒,兩旁是茂密的玉米地,葉子被風吹得嘩嘩響,像無數隻乾瘦的手在鼓掌。
得趕在雨前到家。我可不想淋成落湯雞,在這荒山野嶺生病,不是鬨著玩的。
記憶裡的路有些模糊。拐過一個長滿荊條的山嘴,前麵出現一個岔路口。一條路向上,隱約可見遠處山坡上幾戶人家的屋頂;另一條路向下,伸向一片幽深的河穀。
我正猶豫,豆大的雨點就砸了下來。劈裡啪啦,又急又密。
“後生,去村裡啊?”
一個沙啞的聲音突然從身後傳來。我嚇了一跳,回頭看見一個老人。他穿著深灰色的舊布衫,佝僂著背,頭上戴著一頂破舊的草帽,帽簷壓得很低,看不清臉。手裡拄著一根光滑的木棍。
不知他何時出現的,像從地裡冒出來一樣。
“是啊,大爺。”我趕忙應道,“去林場溝村。”
“順路。”他用木棍指了指向下的那條路,“走這邊,近。”
雨更大了。我來不及細想,隻覺得有當地人帶路再好不過。
“那謝謝您了!”
他沒再說話,轉身就沿著下坡路走去。步子不快,但異常穩當。
我趕緊跟上。
路越來越窄,兩邊的山崖陡峭起來,樹木也變成了高聳的鬆柏。光線陡然變暗,像是提前入了夜。隻有鬆濤聲和雨聲混在一起,嗚咽著。
老人始終走在我前麵三五步遠,不緊不慢。那頂草帽,那佝僂的背影,在灰蒙蒙的雨幕裡,像個飄忽的影子。
我試著搭話:“大爺,這雨可真大。您老高壽了?”
他沒回頭,仿佛沒聽見。
我又提高聲音:“現在村裡年輕人都走得差不多了吧?”
他還是不答,隻是穩穩地走著。隻有木棍偶爾戳在石頭上,發出“篤”的一聲輕響。
我心裡有點發毛。這老人,有點怪。
路旁出現一片亂葬崗。那是老輩人的墳地,大大小小的土包,有些墓碑都歪斜了。荒草長得比人都高。
雨打在上麵,升起一片白蒙蒙的水汽。
老人走到這裡,腳步似乎放慢了些。他甚至微微側過頭,用眼角的餘光掃過那片墳塋。
草帽下的側臉,乾癟,毫無血色。
我心裡一緊,莫名地加快了腳步,想離他近點,或者說,離那片墳地遠點。
又走了一段,是一條乾涸的河床,上麵架著一座簡陋的石板橋。橋麵很窄,僅容一人通過。
老人先上了橋。他走得很慢,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輕飄飄的。
我跟在後麵。走到橋中央時,下意識地往下看了一眼。河床裡滿是亂石,雨水彙成細流,在石縫間蜿蜒。
就在這時,我無意中瞥見了水麵。
雨點打在水窪上,漾起一圈圈漣漪。倒映著橋,倒映著灰暗的天,倒映著我驚慌的臉。
可是……水窪裡,隻有我一個人的倒影。
走在我前麵的那個老人,他的身影,沒有出現在水裡。
一股寒氣瞬間從腳底竄到頭頂,頭皮陣陣發麻。
我猛地抬頭。老人已經快走到橋那頭了,那佝僂的背影真實無比。
是眼花了?雨水模糊了視線?
我死死盯著最近的一個小水坑。老人邁步走過,水麵隻有雨滴的痕跡,沒有任何倒影。
千真萬確。
他不是人。
我的腿頓時就軟了,心臟狂跳,幾乎要撞出胸腔。想叫,喉嚨卻像被堵住,發不出一點聲音。
老人停在了橋頭,好像在看路,又好像在等我。
我不能過去。絕對不能過去。
可不過去,又能去哪?雨這麼大,天快黑了,這荒山野嶺……
我僵在橋中央,進退兩難。雨水順著頭發流進脖子,冰冷刺骨。
老人等了一會兒,見我沒動,便又開始往前走。方向,依舊是林場溝村。
他並沒有逼迫我,隻是不緊不慢地走著,仿佛認定我會跟上。
我看著他逐漸遠去的背影,一個念頭瘋狂地冒出來:跑!往回跑!
可身體卻不聽使喚。一種莫名的牽引力,讓我不由自主地邁開了腿。不是朝後,而是朝前。跟著那個背影。
理智在尖叫,身體卻像被一根無形的線牽著,麻木地移動。
過了橋,路旁的景色愈發熟悉。我認出這是通往村子的老路,隻是比我記憶裡更荒涼破敗。
老人走在我前麵,始終保持著那段距離。他不回頭,不催促,像是一個沉默的引路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