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末秋初,日頭落得早了。剛過七點,西天那片火燒雲就燒成了灰燼,墨藍色的夜幕從東山坳裡緩緩彌漫開來,吞沒了田野、土路,最後是村口那幾棵老槐樹的輪廓。
李華峰扛著鋤頭,拖著兩條灌了鉛的腿往家走。田埂邊的野草掛著露水,打濕了他的褲腳,涼颼颼的。
空氣裡混著泥土的腥氣和稻穀將熟未熟的青澀味道。遠處,誰家的狗有氣無力地吠了兩聲,便沒了動靜。村子靜得出奇,連往常鬨得最歡的蛙鳴,今夜也稀疏了許多。
他推開自家那扇吱呀作響的木柵欄門,院子裡的老黃狗黑子沒像往常一樣搖著尾巴撲上來,隻是蜷在窩裡,喉嚨裡發出低沉的、不安的嗚咽。
“死狗,嚎喪呢!”李華峰罵了一句,把鋤頭靠在牆根。
媳婦李麗芬正在灶間忙活,鍋裡燉著南瓜,蒸汽頂得鍋蓋噗噗作響。昏黃的燈泡下,她的臉顯得有些浮腫。
“咋才回來?飯都等涼了。”李麗芬沒回頭,語氣裡帶著慣常的埋怨。
“東頭那塊地草厚,多鋤了會兒。”李華峰舀起一瓢涼水,咕咚咕咚灌下去半瓢,“今兒個村裡咋這麼靜?心裡頭毛毛的。”
李麗芬鏟著鍋底的動作頓了一下,聲音壓低了些:“你沒聽說?後山老墳圈那邊,又不太平了。”
“啥不太平?”李華峰抹了把嘴。
“就……那個‘叫’。”李麗芬轉過身,臉上帶著點神秘和恐懼,“村西頭張老歪前天傍晚從那兒過,聽見了,回來就發起高燒,滿嘴胡話,現在還在炕上躺著呢。趙瞎子給看了,說是衝撞了‘臟東西’。”
李華峰心裡咯噔一下。關於後山老墳圈的邪乎事,村裡老一輩傳了幾十年。不是說鬼說話,也不是說半夜聲響,而是一種更瘮人的東西——“鬼叫”。
沒人能說清那具體是什麼聲音,像哭不像哭,像笑不像笑,不尖利,不淒慘,卻能讓聽見的人從骨頭縫裡往外冒涼氣,邪門得很。
據說,聽見那“叫”聲的人,輕則大病一場,重則……村裡上一個聽見的,還是十年前的劉老栓,沒出三個月就掉河裡淹死了,撈上來時屍體都泡脹了。
“淨他娘自己嚇自己!”李華峰嗓門提高,像是給自己壯膽,“張老歪不定是喝多了馬尿,摔哪個溝裡嚇的。啥鬼叫,扯淡!你那張破嘴除了給我吹簫外,還喜歡嚇扯。”
李麗芬撇撇嘴:“你又不是沒聽老人說過,你嘴硬吧。反正今天開始,天擦黑就沒人敢往後山那邊湊了。”她湊近些,身上帶著油煙和汗味,“哎,我說,咱家那幾壟紅薯地可就在老墳圈邊上,明天……你還去不?”
李華峰眉頭擰成了疙瘩。那幾壟坡地是家裡最好的地,紅薯長得喜人,再有個把月就能收了。不去?眼看就到手的收成,他舍不得。去?張老歪的例子就在眼前。
“去!怕個球!”他咬咬牙,“朗朗乾坤,還能真有鬼了?明兒個我早點去,趁日頭高照就把活兒乾完。”
李麗芬沒再說什麼,轉身把南瓜盛進盆裡。燈光在她背後投下模糊的影子。
晚飯吃得有些沉悶。隻有筷子碰碗的聲響。窗外,夜色濃得像化不開的墨。
兩人乾完逼後,一夜無話。
第二天,李華峰天不亮就醒了。窗外還是灰蒙蒙的。他推了推旁邊的李麗芬:“喂,起來燒火,我吃了飯好下地。”
李麗芬睡得死沉,含混地嘟囔:“急啥……天還沒亮透呢……”
李華峰心裡有事,睡不著了,索性自己爬起來,就著涼水啃了個饃。他特意把砍柴的斧頭彆在腰後,又揣了半包煙絲。
出門時,東天才泛起魚肚白。霧氣還沒散,濕漉漉地掛在樹梢、草尖上。路邊的牽牛花閉合著,像一個個彩色的小拳頭。露水很重,走不多遠,布鞋就濕透了,腳趾頭冰涼。
越靠近後山,霧氣似乎越濃。那一片老墳圈在村子的最邊緣,緊挨著一片茂密的鬆樹林。
年代久遠的墳包一個挨一個,有些已經塌陷,露出黑洞洞的窟窿。墓碑東倒西歪,上麵的字跡被風雨侵蝕得模糊難辨。幾棵歪脖子老槐樹張牙舞爪地立在那裡,枝椏像鬼怪的手臂。
李華峰家的紅薯地,就在老墳圈的邊緣,隔著一條長滿荒草的土溝。
他走到地頭,停下腳步,四下張望。霧氣在林間墳頭流動,靜悄悄的。隻有早起的鳥兒在樹林深處偶爾發出一兩聲清脆的鳴叫,反而更襯得四周死寂。他的心不由得提了起來,手下意識地摸了摸腰後的斧頭柄。
“自己嚇自己,沒出息!”他啐了一口,給自己打氣,彎腰開始鋤草。
日頭漸漸升高,驅散了些許霧氣。陽光透過稀疏的鬆針,在地上投下斑駁的光影。鋤頭接觸泥土的沙沙聲,讓李華峰的心稍微安定了一些。他乾得滿頭大汗,索性脫了褂子,光著膀子。
快到晌午,活兒乾了大半。他直起腰,捶了捶後背,掏出煙袋,準備卷根煙歇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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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這時。
那聲音來了。
不是突然響起的,而是像一根冰冷的細絲,悄無聲息地鑽進他的耳朵裡。
起初很微弱,若有若無,仿佛是從極遠極深的地底傳來。它不尖銳,不淒厲,甚至算不上難聽。那是一種……無法用語言形容的調子。
非人非獸,不成曲調,更像是什麼東西在極其緩慢、極其費力地摩擦、擠壓某種器官,試圖模仿某種聲音,卻又完全不得要領。
它不包含任何情緒,沒有悲傷,沒有憤怒,沒有怨恨,隻有一種空洞的、純粹的“不對勁”。就像一台壞掉的留聲機,針頭卡在磨損的唱片紋路裡,發出扭曲的、毫無意義的噪音。
但這噪音,卻讓李華峰渾身的汗毛瞬間豎了起來。一股寒意從尾椎骨直竄上天靈蓋,手裡的煙絲撒了一地。
他僵在原地,耳朵拚命捕捉著那聲音的來源。它似乎無處不在,又似乎就貼著他的後腦勺。來自那些塌陷的墳包?來自茂密的鬆林深處?還是來自腳下這片溫熱的土地?
聲音持續著,不高不低,不緊不慢。它不試圖表達什麼,也不在乎是否被聽見,就那麼存在著,像一個冰冷的、客觀的事實。
李華峰的心臟咚咚狂跳,幾乎要撞破胸膛。他想跑,但雙腿像被釘在了地上,軟綿綿的使不上一點力氣。他想喊,喉嚨卻像被一隻無形的手扼住,發不出任何聲音。額頭的冷汗順著鬢角流進眼睛,又澀又疼,他都不敢抬手去擦。
那“叫”聲,持續了大概吸半袋煙的功夫。
然後,毫無征兆地,停了。
世界恢複了寂靜。鳥叫聲不知何時早已消失。隻有風吹過鬆林的嗚嗚聲,此刻聽起來卻比那“叫”聲更讓人心安。
李華峰猛地喘了一口粗氣,像是剛從水裡撈出來。他環顧四周,陽光依舊,墳包依舊,樹林依舊。仿佛剛才的一切隻是個幻覺。
但他知道不是。那種浸入骨髓的陰冷和恐懼,真實得可怕。
他再也顧不上地裡的活兒,撿起地上的褂子,連鋤頭都忘了拿,連滾帶爬地朝村子方向跑去。
“鬼!有鬼!我聽見了!我聽見了!”李華峰一頭撞進自家院子,臉色煞白,嘴唇哆嗦,語無倫次。
李麗芬正在喂雞,被他這副模樣嚇了一跳,手裡的簸箕掉在地上,穀粒撒了一地。
“你嚷啥?聽見啥了?”李麗芬趕緊上前扶住他。
“叫……鬼叫!就在老墳圈!真的……真的邪門啊!”李華峰抓住媳婦的胳膊,手指冰涼,力氣大得掐得李麗芬生疼。
他把經過斷斷續續說了一遍,聲音發顫,眼神渙散。
李麗芬聽著,臉色也漸漸變了。她信了。因為李華峰現在的樣子,比發高燒說胡話的張老歪還要嚇人。
“快,快進屋!”李麗芬把他攙進屋裡,按在炕上,又倒了一碗熱水。李華峰接碗的手抖得厲害,水灑了一炕席。
“我就說……我就說彆去……”李麗芬又怕又急,帶著哭腔,“這可咋辦啊?你也衝撞了……會不會……”
“閉嘴!”李華峰低吼一聲,胸口劇烈起伏。他強迫自己鎮定下來,碗裡的熱水下肚,一股暖流勉強壓住了些許寒意,但那種詭異的“叫”聲,仿佛還在耳朵裡回響。
“去找趙瞎子!”李麗芬突然說,“他懂這些,讓他給看看,破一破!”
李華峰猶豫了一下。趙瞎子是村裡的神漢,平日裡裝神弄鬼,騙吃騙喝,李華峰向來不太信他。但眼下,他心裡沒底,寧可信其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