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站著不敢動,隻能極力轉動眼珠往下看。暗紅色的月光,混合著地麵上幽幽的綠火反光,照在我腳下的泥地上。我清晰地看見,我影子的邊緣——本應是被月光和火光投射出的、輪廓模糊的深色人形——正在發生一種極其細微的、緩慢的變化。
影子靠近老槐樹根係的那一側邊緣,顏色正在一點點加深,從深灰變成墨黑。而且,那墨黑的邊緣,不再是與地麵融為一體的模糊,而是……呈現出一種鋸齒狀的、毛茸茸的質感。
就好像,有什麼看不見的東西,正從老槐樹那個方向,極其緩慢地爬進了我的影子裡。它在用我的影子做掩護,或者,它正試圖與我的影子融為一體。
沒有聲音,沒有形狀,沒有任何超乎常理的景象。僅僅是影子的顏色和質感,發生了一種違背光影規律的詭異變化。但那種“被什麼無形之物緩慢侵入、附著”的感覺,比看見一個青麵獠牙的鬼怪,更讓我頭皮炸裂,骨髓發涼。
我想尖叫,想跳開,但祖父嚴厲的叮囑和眼前這無法理解的景象,像兩隻看不見的手,死死扼住了我的喉嚨和雙腿。
我隻能僵立在那裡,渾身冰冷,感覺著那股源自影子深處的、難以言喻的陰寒,正順著我的腳後跟,一絲絲、一縷縷地向上攀爬。
祖父似乎毫無察覺。他隻是專注地看著那團即將熄滅的綠火。最後一點紙錢化作青煙——那煙也是筆直上升一小段,然後詭異地折向西南方,消散了。
綠火終於徹底熄滅了。地上隻留下一小片焦黑的、奇形怪狀的痕跡,像一個扭曲的符號。幾乎在火焰熄滅的同時,我眼角的餘光看到,我影子邊緣那異常加深的、毛茸茸的黑色,如同潮水般迅速褪去,恢複了正常的、模糊的深灰色。
仿佛剛才那驚悚的片刻,隻是我極度恐懼下的幻覺。
祖父長長地、緩緩地吐出一口氣,這口氣在悶熱的夏夜裡,竟凝成了一道淡淡的白霧。他站起身,拍了拍膝蓋上的土,臉上沒有任何表情,隻是顯得異常疲憊,像是剛剛耗儘所有力氣,進行了一場無聲的搏鬥。
“走吧,回了。”他的聲音沙啞。
他走過來,再次牽起我的手。他的手比剛才更冷了,像一塊冰。我們沿著來時的田埂往回走。路過那個死狗和枯草圈的地方時,我屏住呼吸,不敢看。
祖父卻似乎瞥了一眼,然後極輕地搖了搖頭,用幾乎聽不見的聲音,自言自語般咕噥了一句:“貪嘴的畜生……不該吃的東西,是能亂吃的麼?”
回到那間彌漫著草藥和舊書氣味的老屋,他打來一盆熱水,裡麵撒了一把不知名的乾葉子,讓我把腳泡進去。水很燙,那葉子有種刺鼻的辛香。泡了很久,直到冰冷麻木的腳趾恢複知覺,那股從骨髓深處滲出來的寒意似乎才被驅散了一些。
祖父坐在昏暗的油燈旁,又點起了煙袋,紅光在他臉上一明一滅。他看著我,看了很久,才說:“今晚上看到的,彆跟任何人說。尤其是……影子的事。”
“爺爺,那到底是……”我終於忍不住問。
祖父沉默地抽著煙,煙霧盤旋上升,讓他的臉顯得有些模糊。“有些‘路’,不是給人走的。有些‘東西’,就喜歡在路口徘徊,等人‘送’東西。影子連著魂兒,燈下黑,影裡陰,它沾上你一點影子,就能跟著你,認你的門。”
他磕了磕煙灰,聲音低沉,“王老婆子無兒無女,沒人念著,沒人送,路上孤清,就容易招來些不乾淨的‘搭子’。咱們送了盤纏,算是儘了心,送她上了路。那些‘搭子’……沾了點活人陽氣,也就散了。”
他說得輕描淡寫,但我聽懂了。那個詭異的、毛茸茸的黑色邊緣,那個試圖融入我影子的“東西”,就是祖父口中王奶奶黃泉路上的“搭子”。它在等一份無人認領的“供養”,而我們,恰好成了那個“差點”被它標記的活人供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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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狗……”
“狗比人靈性。”祖父打斷我,眼裡閃過一絲複雜的情緒,“它大概是聞到了‘路上’掉下來的什麼東西,貪嘴,吃了。吃了不該吃的東西,就得留在那兒,替人家看‘門’了。”
我似懂非懂,但不敢再問。那一晚,我在祖父的床上緊緊挨著他睡,卻依舊做了整晚光怪陸離的噩夢。夢裡沒有具體的鬼怪,隻有無邊無際暗紅色的田野,無數個規整的枯草圓圈,和一條條僵硬鼓脹的慘白影子,在無聲地旋轉。
後來,我再也沒參與過任何“送盤纏”的事。祖父也漸漸老了,村裡通了公路,年輕人都去了城裡,那些古老的、繁雜的、帶著泥土和神秘氣息的白事禮儀,連同那些關於路口、影子、搭子的詭異傳說,也如同田埂上清晨的露水,在現代化的日光下,迅速蒸發,消失無蹤。
祖父在一個秋日的午後平靜去世。按照新規定,送去縣裡火化,骨灰盒葬在了公墓。乾淨,整潔,沒有田埂,沒有十字路口,沒有暗紅色的月亮,也沒有紙自行車燃燒的綠火。
我站在祖父那貼著瓷照片、擦拭得一塵不染的墓前,擺上鮮花。陽光很好,鬆柏青青。
可我不知道為什麼,在某個瞬間,我會忽然想起那個暗紅的夏夜,田埂上無聲行走的一老一小,稻田裡那個規整得可怕的枯草圈,老槐樹下那團幽幽的、旋轉的綠火,以及我腳邊影子上,那曾悄然蔓延又悄然褪去的、毛茸茸的黑色邊緣。
我再也回不到那個充滿禁忌、神秘,與鬼神比鄰而居的鄉土了。那些恐懼,連同那片土地本身深藏的、不可言說的秘密和溫柔,都被推土機和水泥,深深埋在了整潔的草坪和光滑的大理石之下。
我們得到了清晰、符合邏輯的世界。卻也永遠失去了,在昏暗搖曳的油燈下,聽老人用最平淡的語氣,講述最驚心動魄的幽冥往事時,那份混雜著恐懼、敬畏與莫名牽連的鄉愁。
祖父和那個時代一起,被靜靜地“發送”了。而這一次,沒有綠火,沒有搭子,也沒有人在月光下檢查自己的影子。
風過墓園,鬆濤陣陣,像一聲悠長、寂寥的歎息,不知在為誰送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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