末班巴士進站時,車裡隻有兩個人。
老周坐在駕駛座上,眼皮發沉。他開了二十年夜班線,對這條穿過城市西郊的路線熟悉得能背出每一個坑窪。
今晚格外安靜,安靜得讓他心裡發毛。最後上來的是一對年輕夫妻,坐在車廂中段。女人很漂亮,穿著講究的裙子,男人摟著她的腰,手不太規矩。
“彆在這兒……”女人聲音壓得很低,帶著點嗔怪。
“怕什麼,又沒彆人,遲早乾你後門。”男人嘿嘿一笑,手更不老實了,從她腰側滑下去,“這鬼地方,連個鬼影都沒有。”
他的話讓老周後背一涼。他透過後視鏡瞥了一眼。那女人側著臉看向漆黑的車窗外,沒再抗拒,但身體有點僵。
男人湊在她耳邊,用那種自以為彆人聽不到、其實在寂靜車廂裡很清楚的下流腔調,說著不堪入耳的話。老周皺緊眉,移開視線,專心看路。他見過不少這種夜裡不規矩的乘客,但今晚這對,讓他說不出的彆扭。
巴士在空曠的馬路上行駛,像開進了一團粘稠的墨裡。路燈昏黃的光線勉強撕開黑暗,很快又被吞沒。兩邊的樓房越來越少,取而代之的是大片待開發的荒地,和遠處黑黢黢的工廠輪廓。
“哎,司機。”那男人忽然喊了一聲,聲音在封閉車廂裡顯得突兀,“這車……是不是開過頭了?”
老周心裡咯噔一下。他瞄了一眼線路圖,又看了看外麵。“沒有,就這條線。”
“不對。”男人語氣很確定,甚至帶著點不耐煩,“我家就住前頭‘錦繡花園’,每天坐這路車。剛才那個路口就該右拐了,你怎麼直走了?”
錦繡花園?老周握方向盤的手緊了緊。那條線路三年前就改了,因為錦繡花園那片地……他不敢往下想。
“先生,這車不去錦繡花園,那站早取消了。”老周儘量讓聲音平穩。
“放屁!”男人猛地提高嗓門,站了起來,“我天天坐,我能不知道?你他媽是不是繞路?趕緊給我倒回去!”
他老婆拉了拉他胳膊,小聲勸:“算了,等下一站下車……”
“錯個屁!”男人甩開她的手,搖搖晃晃走到駕駛座旁邊,滿嘴酒氣噴過來,“老子讓你掉頭!聽見沒?不然投訴你!”
老周從後視鏡裡看到那女人還坐在原位,頭扭向另一邊窗戶,肩膀微微聳動,像是在哭,又不像。他沒理那醉漢,隻是腳下暗暗加了點油門。巴士引擎發出低沉的嗚咽,跑得更快了些。
“我跟你說話呢!”男人見老周不理,火氣更大,伸手就要來抓方向盤。
就在這時,車猛地一顛,像是軋過了什麼東西。不是很硬,有點軟,還帶著點悶響。男人沒站穩,向後趔趄了兩步。
“你他媽會不會開車!”
老周沒吭聲,額頭上冒出冷汗。他剛才看清了,後視鏡裡,乾乾淨淨,什麼都沒有。那一下顛簸,是從車底下傳來的。
車廂裡突然安靜了。連那醉醺醺的男人也閉了嘴,表情有點茫然地看向車外。太黑了,黑得不正常。剛才還能隱約看見遠處的零星燈火,現在外麵隻剩下一片純粹的、不透光的漆黑,連車燈的光柱都像被吞噬了一樣,照不出多遠。
巴士還在往前開,但老周感覺不到速度,也看不到任何參照物。沒有風聲,沒有輪胎摩擦路麵的聲音,寂靜得能聽到自己血液流動的嗡鳴。儀表盤一切正常,速度顯示六十公裡,但他覺得車像是靜止在一個漆黑的盒子裡,隻有車窗外的黑暗在流動。
“老……老公……”女人顫抖的聲音從後麵傳來,充滿了恐懼,“我們……我們到底在哪兒?”
男人沒回答,他扒在車窗上,臉幾乎貼到玻璃上,使勁往外看。“見鬼了……什麼都看不見……路燈呢?房子呢?”
老周的心沉到了底。他知道出問題了,大問題。這條路線他開了幾萬遍,閉著眼都能開回去。但現在,他完全不認識這條路。不,這根本不是路,像是開進了某個不該存在的縫隙裡。
他想停車,但腳像焊在了油門上,挪不開。不,不是挪不開,是一種冰冷的直覺在阻止他——不能停,停下就完了。
“停車!我讓你停車!”男人也慌了,轉身衝老周吼,但聲音裡沒了之前的囂張,隻有恐懼。
老周咬著牙,搖了搖頭,眼睛死死盯著前方虛無的黑暗:“不能停。停了要壞事!”
“我操你媽!”男人徹底失控,衝上來要搶方向盤。老周用胳膊死死抵住他。兩人在狹窄的駕駛座邊扭打起來,巴士在看不見的路上開始蛇行。
“彆打了!你們看!看前麵!”女人發出一聲淒厲的尖叫,手指著前擋風玻璃,指甲幾乎要戳進玻璃裡。
扭打中的兩個人同時僵住,看向前方。
黑暗裡,有東西。
不是具體的形狀,更像是一團更濃、更沉的黑色,緩緩從前方路麵“升”起來。它沒有固定形態,邊緣在不斷蠕動、變化,像滴進水裡的墨,又像活物在舒張。它不反光,不透光,隻是存在著,吞噬著車燈照過去的所有光線。
這章沒有結束,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
最讓老周血液凍結的是,在那團蠕動的黑暗中心,隱約浮出兩張臉的輪廓。很模糊,扭曲著,但能看出是一男一女。他們的眼睛位置,是兩個凹陷的空洞,直勾勾地“看”著巴士,看著車裡的人。
“那……那是什麼……”男人癱軟下去,順著駕駛座滑坐到地上,褲襠濕了一片,散發出騷臭味。他剛才那些下流勁頭和粗暴氣焰,消失得無影無蹤,隻剩下最原始的恐懼,牙齒咯咯打顫。
老周也怕,怕得渾身發抖,但他手還握著方向盤。他不能鬆手。他眼睜睜看著那團東西,看著那兩張空洞的“臉”,離擋風玻璃越來越近。沒有聲音,沒有溫度變化,隻有一種冰冷的、令人作嘔的壓迫感,像水一樣從車窗縫隙裡滲進來,灌滿車廂。
“啊……!!!”女人崩潰的尖叫在車廂裡炸開。她發瘋似的拍打著身邊的車窗,想跳車,但窗戶紋絲不動。她又去扒車門邊的緊急開關,把手都掰紅了,車門毫無反應。
那東西貼上了前擋風玻璃。
沒有撞擊,沒有聲響。玻璃外麵,完全被那種蠕動的黑色覆蓋了。那兩張臉的輪廓,此刻清晰地印在玻璃上,離老周的臉隻有幾十厘米。空洞的眼窩,扭曲的嘴部線條,仿佛在訴說什麼,又仿佛隻是兩個吞噬一切的黑洞。
老周能聞到一股味道,是一種難以形容的、冰冷的、虛無的氣息,讓他想起停屍房的金屬抽屜。他胃裡翻江倒海。
然後,他看見那團黑暗開始“流”進車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