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次睜開眼,天已經蒙蒙亮了。慘白的光線從門板縫隙裡擠進來。
我躺在被窩裡,渾身酸軟,像大病了一場。過了好一會兒,僵硬的思維才開始轉動。我猛地扭頭看向身邊。
奶奶已經起來了,正坐在床邊穿衣服。聽到動靜,她回過頭看我,臉色有些疲憊的蒼白,但眼神是熟悉的、帶著關切的渾濁。
“醒了?”她伸手摸了摸我的額頭,“咋出這麼多虛汗?做噩夢了?”
我張了張嘴,喉嚨乾得發疼,發不出聲音。昨晚的一切,撓門聲,門外的“奶奶”,身邊冰冷的觸感……清晰得可怕,可看著眼前真實的奶奶,又模糊得像一場噩夢。
我哆嗦著,斷斷續續地把昨晚聽到的、感覺到的說了出來。
奶奶穿衣的動作停住了。她臉上掠過一種極其複雜的神情,恐懼、後怕,還有一絲難以言喻的悲哀。她沒說話,隻是更用力地幫我掖了掖被角,手很涼。
這時,外屋傳來爺爺咳嗽和走動的聲音。門開了,爺爺端著個豁口的碗進來,碗裡是熱水。他眼圈烏黑,眼睛裡滿是血絲,看起來一夜沒睡。
他把碗遞給我,粗糙的大手在我頭上按了按,動作有些沉重。
“喝點水。”他的聲音沙啞得厲害,“沒事了。”
後來,爺爺找來了村裡懂些陰陽事的老拐頭。老拐頭圍著房子轉了幾圈,在門檻那裡蹲了很久,又問了那天上墳的詳細經過,尤其是關於那個穿紅棉襖、綠繡花鞋的女人。
聽完,他半晌沒吭聲,隻是吧嗒吧嗒抽著旱煙,眉頭皺著。最後,他讓爺爺在院子四角埋了生鐵,在門楣上掛了麵小鏡子,又畫了幾張鬼畫符般的黃紙符,讓貼在裡屋門後和我的床頭。
“衝撞了。”老拐頭走的時候,含混地說了這麼一句,“有些東西,沾上了,就難乾淨。孩子火力低,尤其得小心。往後清明……唉,儘量避著點吧。”
那之後,我病了一場,低燒,說胡話。奶奶日夜守著。父母終於被驚動了,從廣東匆匆趕回來一趟,待了三天,見我好轉,又匆匆回去了。
生活似乎恢複了原樣,但那件事像一根刺,紮進了我們家的日子。爺爺奶奶明顯老了,精神頭短了,尤其是爺爺,煙抽得更凶,常常一個人坐著發呆。家裡的氣氛總是沉沉的,再也沒了以往的鬆快。
至於那雙綠繡花鞋,我再也沒見奶奶拿出來過。那個舊木箱,似乎也鎖得更死了。
……
時間這東西,說慢也慢,說快也快。山裡的日子,一年年,春種秋收,清明冬至,好像都差不多。可人就在這差不多的日子裡,悄悄變了樣。
我一年年長大,像村口的老槐樹,抽條,拔高。父母依舊在外打工,隻是換過幾個地方,從廣東到了浙江,又到了更遠的北方。他們寄回的錢,讓我讀完了初中,又勉強上了縣裡的高中。爺爺奶奶的背,更駝了,頭發全白了,像落了厚厚的霜。
高中住校後,我回村的日子就少了。清明,有時能趕上周末,就回來跟著爺爺去上墳。那條山路,似乎也沒小時候感覺的那麼長、那麼陰森了。
爺爺的腳步慢了,我要時不時停下來等他。那個曾讓我魂飛魄散的拐彎處,墳還在,墓碑更加殘破,荒草萋萋。每次經過,爺爺還是會沉默,腳步加快,但不會再捂我的眼睛。我也學會了目不斜視,快步走過,隻是餘光裡,總覺得那荒墳的輪廓,比彆處更暗一些。
再後來,我去省城讀了個普通的大學,畢業後留在城裡,找了份工作,和大多數村裡出來的年輕人一樣,成了新一代的“外地打工者”。
城市很大,很吵,樓很高,夜裡也亮如白晝,沒有山風,沒有蟲鳴,也沒有那種無邊無際的、能吞掉一切的黑暗和寂靜。
我忙著生存,適應,像個陀螺一樣旋轉,隻有在極偶爾的深夜,被窗外陌生的車流聲驚醒時,童年那個清明節的片段,會毫無征兆地撞進腦海——鮮紅紮眼的舊棉襖,慘綠詭異的繡花鞋,門板上緩慢的刮擦聲,還有那一聲幽冷的“老頭子,開開門,我冷”……每每這時,我都會驚出一身冷汗,再無睡意。
爺爺奶奶是在我工作後第三年,一前一後走的。奶奶先去的,沒病沒災,睡夢裡就沒再醒來,很安詳。爺爺撐了不到半年,一個午後,靠在牆根曬太陽,頭一歪,也跟著去了。村裡人都說,這是老兩口的緣分,誰也沒丟下誰。
喪事辦完,我收拾老屋的東西。父母也回來了,臉上是長年勞作留下的、木然的悲傷。在整理奶奶那個從不讓人動的舊木箱時,鑰匙找不到了,是爸爸用錘子砸開的。
裡麵沒什麼值錢東西,幾件疊得整整齊齊的舊衣服,一些顏色暗淡的碎布頭,還有一個用紅布包著的小包袱。解開紅布,裡麵是幾樣小女孩的玩意兒:一個褪了色的雞毛毽子,一枚磨得發亮的銅錢,還有一小綹用紅繩係著的、枯黃纖細的頭發。
那雙綠繡花鞋,不在裡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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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晚上,我們一家三口守著空蕩蕩的老屋,就著昏黃的燈泡喝粥。氣氛沉悶,隻有碗筷輕微的碰撞聲。山風從門縫窗隙鑽進來,嗚嗚地響,像是在替這屋子歎息。
媽媽喝得慢,眼睛紅紅的,望著牆上爺爺奶奶模糊的遺像出神。爸爸忽然放下碗,那一聲“咯噔”在寂靜裡顯得很響。他搓了把臉,黝黑的臉上皺紋更深了,像是下了很大的決心。
“有件事,”他聲音乾澀,眼睛沒看我們,盯著桌上晃動的燈影,“你爺你奶從來沒提過,也讓我們爛在肚子裡。可如今……他們都沒了,你也大了……”
他斷斷續續,講起一段陳年舊事。
那是1952年,土改的風刮得正猛。奶奶家成分被劃成了富農。其實也就是多幾畝薄田,一家人勤扒苦做,勉強不餓肚子。可就這“富農”兩個字,成了壓垮一家人的山。村裡那些原先遊手好閒、偷雞摸狗的二流子,搖身一變成了“貧下中農,無產階級”,腰杆挺直了,嗓門也大了,天天變著法兒地欺負“成分不好”的人家。
奶奶有個雙胞胎妹妹,叫杏兒。那年,她們都才十六歲,長得一模一樣,像兩朵帶著露水的山桃花。杏兒比奶奶愛笑,眼睛更亮,手也巧,繡的花啊鳥啊,跟活的一樣。她給自己繡了雙綠緞子麵的鞋,金線紅線纏枝蓮,鞋頭還綴了顆小珠子,寶貝得什麼似的,隻舍得在過年和趕集時穿一穿。
災禍來得毫無征兆。一個秋天的傍晚,杏兒去後山撿柴,天黑了還沒回來。家裡人找到她時,人躺在山溝的亂石堆裡,那身半舊的碎花褂子被扯得稀爛,身上全是傷,人早就涼透了。眼睛睜得大大的,望著黑沉沉的天,裡麵空空洞洞,什麼都沒了。
奶奶哭暈過去好幾次。後來聽偷偷看到的人說,是村裡那幾個出了名的痞子乾的。可那時候,誰敢替一個“富農家的閨女”說話?事情草草了了,那幾個人,連皮都沒擦破一塊。